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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22:12:07 作者: 周江城
    「平叔,我怎麼覺得你今天有點奇怪啊?」林秀山還是忍不住問道。

    平叔沒說話,端起酒杯抿了一小口,放下杯子嘆道:「久違了,四十多年未沾杯,味道都快忘了呢。秀山,你已過不惑之年,也不年輕了。這世間之事啊,有些是很難說得清的。所以,凡事以觀察為主,看破不說破,也是修養。」

    林秀山雙手捧起酒杯舉到額前說:「受教了,先生,我敬你一杯。」

    平叔又抿了一小口,說:「你還是叫我平叔吧,我也沒什麼可教你的了,況且我從未對你以師尊自居。我已經七十有六了,風燭殘年,朝不保夕。為防萬一,有些事情我還是提前和你說說。你也不用難過,生老病死,人之常情。」

    林秀山心裡一陣酸楚。

    平叔看著他的樣子,笑笑說:「算了,不說了。我是個老不死的,一時半會兒還死不掉,還要討人嫌。我們今天就好好喝酒,聊點開心的事。」

    那天晚上,他們喝完了那瓶酒,平叔只喝了三小杯,其餘的都是林秀山喝完的。他們海闊天空地談了很多,只是絕口不提小菲的事,也不提關於死亡的話題。臨走時,平叔特意交待了,讓他明天早上再來。

    他第二天早上如約去了,平叔卻什麼也沒說,直接打發他回去了,讓他明天再來。

    第三天早上,他又去了,發現平叔已經走了,臉上掛著淡淡的微笑。他站在床邊,抓著平叔已經冰冷的手淚如雨下。他現在才反應過來,平叔早已預知了自己的死亡。他連忙打了幾個電話,通知好友來幫忙,又通知了平叔的原單位。他準備給他換衣服,發現他已經自己換好了一身乾淨的衣服。在他的枕頭邊,林秀山發現了一封信,打開一看,是用毛筆寫成的行書,文不加點,一氣呵成。

    秀山小友如晤:

    余知大限將至,自恐時日無多矣。平生無親友,獨與君友善,故以後事相托,幸不見棄也。方與君相識於野,以為有緣之人,交談甚歡,遂降年以交,引為知己,爾來一十有六年矣。余無子嗣,終老一生,得君為友,實乃幸事也。

    余幼失怙恃,命途多舛。祖上本郡中大戶,人丁興盛。突遭長毛之亂,死者十九。高祖性烈,不肯附賊,赴湯蹈火,死於非命。數年之內,五子殞命。唯存余曾祖一脈,年未及冠而父兄皆亡。自此家業凋敝,人丁不興。曾祖勉力支撐,略有起色。至三十方娶妻,愈四十始得子。祖父嗜讀書,不喜經營;性柔善,不事奸倿。功名至縣學,適科舉廢止,終無所進焉。曾祖仙去,而家道日衰。又逢兵燹,倭人侵入。家人皆避走,祖父以其年老,獨留村中老宅不肯去。倭人至,欲舉火焚之。祖父心念上傳之產,終不敢毀於己手。乃忍辱含悲,曲身以求,哀哀號鳴,竟得倖免。倭人去,祖父羞愧憂憤,未竟旬日吐血而亡。死時怒目圓睜,以手指西曰:「王師歸來時,家祭毋忘告!」。

    及至先君承業,尚有薄田百餘畝,鄉間老宅一處。先母寬厚仁慈,善待鄉鄰。每至災荒,必傾其所有,廣為布施。然至土改,田地沒入,老宅充公。更有鄉間潑皮嘯聚無良,不念鄉鄰友善之情,動輒縛先君以遊街,□□無休,竟達數年之久。先君不堪其辱,憤而自沉。先母心念俱灰,憂鬱成疾。適逢饑饉之年,竟至不起。嗟夫!未及兩年,吾痛失雙親,每念至此,心不戚戚焉!

    餘一生漂泊無定,及至義安,方為定所也。不事權貴,不諂世人。未曾婚娶,膝下無兒。形影相弔,孑然一身。早年經歷,致吾性情乖張,常人難以親近。丁氏一脈,至吾絕祀矣!嗚呼,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吾何面目見列祖於地下哉?所賴上天垂青,與君相交。吾視汝為友,亦視汝為子。平生所學,竟相授受。吾一生碌碌,自甘淡泊,老無所成,今悔之晚矣!君天資聰穎,性情淑均,勤學善問,敏感耽思。若心無旁騖,專心致志,則必有大成也。

    蓋聞天地無常勢,世事無常理。大丈夫行於天地間,當存浩然豁朗之氣,不可拘泥於常理也。為情所困,為禮所困,或為利所困,皆誤此生矣!夫太宗之誅兄滅弟者,非為不仁,情勢使然也;□□奪侄之國者,非為不義,人心使然也;伊尹之放太甲者,非為不禮,使命使然也;阮籍醉哭途窮者,非為不智,處境使然也;子猷雪夜訪戴逹興盡而返者,非為不信,性情使然也;劉伶聞母故而執意竟棋者,非為不孝,悲極使然也。此數人者,若以常理視之,皆為不倫之人。然則何如?歷千年而名不朽,是以小過不掩大美也。故曰:誳寸而伸尺,聖人為之;小枉而大直,君子行之。周公有殺弟之累,以義補缺;齊桓有爭國之名,以功滅丑。是故拘小節而猶豫不前者,終為小節所誤,難成大事也。

    嗟夫!吾今已矣。觀餘一生,亦悲亦樂。然則前五十六年之樂,終不及後二十年之樂甚矣。余自離群索居,歸隱山林,竟與世無爭,怡然自樂也。吾今歸去,所託者有三:一曰,後事勞君操辦,以簡為要,骨灰葬於門前茶園,深埋六尺,不碑不封。餘生無所求,死亦一抔黃土足矣。二曰,余城中房屋一間,原為國家所有,余出資甚少,應復還國家。此屋中一木箱,內藏家傳字畫,亦悉數捐於國家。其餘之物皆歸汝處置,是留是賣,吾不問也。三曰,余嘗編《民國史稿》三十餘卷,未能竟,君為吾續之。若得流傳於世,亦深慰吾心矣。其餘手稿,或藏,或付之一炬,吾亦不問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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