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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21:42:45 作者: 翠寒煙
    「口令!」樓下的哨兵突然喊了一聲。

    祖天戈臉色蒼白立於樹下,緩緩報出口令。

    「三副隊,這麼晚您在這裡做什麼?」哨兵不由自主地問出聲。

    祖天戈疲憊地回答,「查崗。」

    文睿心中某個柔軟的角落泛起陣陣刺痛,當祖天戈的身影即將消失在雨幕中時,他迅速偵察了暗哨的位置,於廁所窗戶翻身而下,動作輕巧地落到地面。

    16

    16、第 16 章 …

    十六、

    蒼狼特種大隊基地里有一片被單獨隔離出來的,大伙兒平時都不願意去的地方,那裡臭氣熏天,氣味十分難聞。尤其午夜這場瓢潑大雨攪翻了糞池,長滿蛆的死豬和死老鼠被渾水泡得發脹,人體排泄物漂在水面耀武揚威。作為一個正常人,誰會喜歡這種地方?不過選拔期間文睿沒少來,因為這裡是意志訓練的訓練場。頂著刺鼻的氣味走向半個標準泳池大小的糞池,一路跟蹤祖天戈而來的他竟然看到對方冒著大雨站在污水裡,水已經沒到胸口。

    「……」文睿無話可說,只是站在邊緣,瞪著雨點砸出瞬間即破的黃色水泡。

    祖天戈像似沒有看到文睿,眼神空洞,臉上的表情告訴所有人,他的心被剮得鮮血淋漓,充斥著無法言說的痛苦。文睿開始挪動,走到離祖天戈最近的位置。他不知道說什麼,人死了,活著的人互相安慰,語言往往蒼白乏力,這是生命不能承受之痛。

    「你……」等了很久,幾番思想鬥爭後,文睿艱難地張開嘴,「還好吧?」

    祖天戈動了動眼皮,哀莫大於心死。

    文睿皺起眉,「祖天戈?」

    祖天戈仿佛一尊僵硬的塑像沒有表情。文睿陪他站了一會,心裡開始編制無數個屬於祖天戈和江忠的故事。據賈鵬某次無意中提起,江忠是祖天戈的老上級,而且他那一撥人就是江忠主訓。文睿不知道他們究竟有怎樣的情分,不過從現在的情況來看,想必不淺。

    不知過了多久,祖天戈從污水裡抬起右手,一股臭味衝破水面直撲文睿,他緩緩勾起食指,擠出比哭還要難看的微笑。文睿見祖天戈貌似要說什麼話,可惜隔得太遠,只好探出前身,微側右臉,「什麼?」一隻大掌忽然來襲,抓住文睿的胳膊。原來祖天戈向前走了幾步,猛地用力,文睿撐在糞池邊緣的手滑了一下,眼看著就要面朝下栽進污水裡。

    「嘩啦。」

    糞池裡濺起大大小小的水花,黏稠的污水浸濕了文睿的作訓服。祖天戈用身體擋住文睿,抱著他,手攬過他的腰,防治其正面與污水做親密接觸。文睿著實驚了一把,他沒想到祖天戈會拽他,自己幫對方擋住飛濺的排泄物,不用想也知道背後有多麼慘不忍睹。

    「祖天戈!」文睿咬牙切齒,然而憤怒的情緒轉瞬即逝,不就摔個糞池,有什麼大不了。

    祖天戈推開文睿,瞧著那張比幾個月前黑了不少的臉,他會不知道這位少校一直跟在身後麼?連跟蹤都算不上,正大光明地尾隨呀。

    文睿吸了吸鼻子,惡臭鋪天蓋地,斷線的雨珠順著脖子流進衣領,在溫熱的皮膚上留下水跡。

    「你怎麼在這?熄燈後未經批准擅離營房,想要處分?」祖天戈依然保持著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別笑了。」文睿脫口而出,而後半句「我有點擔心」卻說不出口,感覺要多彆扭有多彆扭。一隻肚皮腫大的死老鼠從對面漂過來,文睿望著祖天戈,「回去吧。」祖天戈默默地搖頭,像似立在瓊漿玉液里般毫不動彈。

    文睿說:「你……你準備在這呆多久?」

    「有什麼關係?」祖天戈說:「和你有什麼關係?」

    還真和他沒什麼關係!文睿撇過臉。

    「你擔心我。」其實祖天戈心知肚明。「文睿。」他叫道。

    文睿哼了一聲,又把腦袋轉了回來。

    祖天戈盯著他,「想不想聽我的故事。」

    「站這裡聽?」文睿有點崩潰。

    祖天戈點頭。

    「為什麼突然想說?」

    「只是因為想。」過了一會,祖天戈暗啞的聲音纏繞成線綁住文睿,慢慢觸碰著久遠的記憶。

    「我剛從軍校畢業那會兒去了一個普通的偵察營。你也知道,軍校里的訓練量和野戰部隊沒法比,好多人從農村來,從小底子好。我戴著學員肩章跟在老兵後面跑,肩章是紅的,成績卻沒法紅。努力了一個月,上級讓我收拾行李和幾個戰友去軍區參加為期二十天的軍事偵察訓練。其中一個教官來歷神秘,膽識身手過人,大家紛紛猜想他來自哪支兄弟部隊,可都沒有結論。」祖天戈的視線在文睿臉上一掃而過,隨後迷失在雨中,「我當時年少氣盛,覺得他老針對我,無論我做什麼他都能挑出錯來。」

    文睿直覺地認為那個人是江忠。

    祖天戈繼續說:「很可笑,我居然滿腦子想著怎麼挑釁他,和他對著幹。」關於這點,文睿沒有發表任何意見,但他始終認為祖天戈的傲氣已經刻進骨子裡。

    「文睿,你認為怎麼才能當好一個兵?」

    文睿眉頭一緊,「你問我?」

    「你不知道?」

    「我只是覺得這個問題有很多種答案。」

    祖天戈說:「我那時也這麼覺得。我一直沒贏過他,他說要當好兵,先做好人,而做人首當其衝要懂得什麼叫做謙遜。」

    「謙遜是一門藝術。」文睿應道。

    「你覺得我是什麼樣的人?」祖天戈這句話成功換來文睿的沉默。「我知道自己是什麼樣的人。告訴你,那會兒我雖不至於明面上嫌棄農村兵,可也不會跟他們親昵。他說我身上的毛病比其他城市兵還多,吊兒郎當,內心驕傲自滿看不起人,算是個什麼東西。」這話有點重,特別對心高氣傲的祖天戈來說無疑就是扔了顆重磅炸彈。「他說狂妄自負只會失去處世的根本,落得孤苦伶仃孤家寡人。」祖天戈苦笑,「我以為自己隱藏得很好,就和你一樣。」

    「別扯我。」文睿悶聲提醒。

    「有次他給我們做意志訓練,讓我和一個農村兵組隊,後來我倆在訓練里起了衝突,兩人一齊留下來受罰。農村兵口不擇言,說我們這些城市兵什麼都不會,嬌生慣養,吃飯挑食,花錢大手大腳。我當時很生氣,給了他一拳,於是懲罰項目做完後,農村兵捂著嘴走了,我被單獨加餐。」

    文睿表面沉靜,實際內心非常震驚,他和祖天戈有八年時間沒見,這八年他們各自有一段成長經歷。

    祖天戈頓了會,接著說:「我不服,說是農村兵先挑釁的,憑什麼只罰我?他先是輕蔑地看了我一陣,隨即掏出煙點上,讓我在糞池裡泡著。」

    文睿睜大了眼睛。祖天戈眼裡籠罩著薄薄的霧氣,「沒錯,和這裡一樣。」

    「然後呢?」文睿輕輕地問。

    「然後他不耐煩地說你喊什麼喊,如果不是你先流露出看不起農村兵的情緒,他們會這樣對你嗎?小子,你當別人都是傻瓜麼,會感覺不出你在想什麼。我當時就怔了,他忽然跳進糞池,含了一口氣蹲□,整張臉埋進大便里。」

    文睿眼角抽搐,祖天戈若有感觸地看著他說:「我當時的反應比你大多了。幾十秒後他頂著一頭黃色的黏狀液體出現,我後退了好幾步。他呸了幾口,說你願意嗎?如果國家需要你把頭埋進屎里,你會想都不想全部照做嗎?」

    「你當時可能會猶豫。」文睿說。

    祖天戈不置可否,「他說老子就是農村來的,來部隊就是當兵!當好兵!當年家鄉大水是解放軍救的,當兵報國是老子的最高理想。你們這群城裡娃心眼活泛,辦事做一想三,送禮搶在前頭,訓練躲在後頭。團結戰友,什麼叫團結戰友,你軍校畢業有文化卻第一個搞分裂!」

    文睿想起自己那些來自農村的戰友,他們還保留著淳樸的思想,很多人來到部隊只有一個目的,那就是鍛鍊自己,或是實現自己兒時的理想。相較之下,城市兵多數為高考失敗,想退役後奔一個好前程,揣著目的進入部隊。

    那天,祖天戈在糞池裡泡了整夜,中途教官離開,他也沒走,天亮後被人揪去洗澡。

    「我再也沒見過他,他走得很突然。四個月後我進入蒼狼參加選拔,他戴著墨鏡跨立在我面前,還是一臉輕蔑嘲諷的笑容。」

    「江隊是嗎?」文睿定定地望向那雙隱藏著哀痛的眸子。有一種人,他說的每一句話都能輕易進駐靈魂深處。

    17

    17、第 17 章 …

    十七、

    那一陣,祖天戈像變了個人,沒人知道他是被江忠嚴重刺激到了。他問指導員,自己對農村兵的情緒是不是表現得很明顯。指導員拍著他的腦袋說,小同志,知錯能改,善莫大焉。

    事情一點也不複雜,只需觸動心靈的契機。

    收斂起銳氣,祖天戈回部隊後開始玩命地參加訓練,來自農村的一干老兵適時給予指導,祖天戈綜合實力不斷提高,終於引來蒼狼的關注。緣分就是這麼奇妙。他從偵察營走向蒼狼,居然重新遇上江忠。江忠的魔鬼式訓練讓他吃了不少苦,特別關照令他痛不欲生,然而結果卻是越挫越勇。

    硬漢對硬漢,終會惺惺相惜。

    從此以後,祖天戈喜歡跟在江忠屁股後面亂轉,而江忠儼然充當起祖天戈的人生嚮導,看著祖天戈一點一點成長。

    「你……思念人的方式很獨特。」文睿若有所動。

    「因為我忘不了這身味兒。」祖天戈回答。

    「走嗎?」文睿知道祖天戈說了這麼多話後情緒好了一些,至少他願意說,而不是憋在心裡,這讓文睿有種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欣慰。

    祖天戈搖頭,「我再呆會兒,他也許在這裡……突然冒出來……」

    祖天戈令人毛骨悚然的話語並沒有讓文睿感到害怕,反而覺得無限悲戚。生命如同自然界的植物,周期長短各有不同,隨時隨地凋零枯萎。文睿想自己在這沒什麼用,於是爬出糞池,走向旁邊的澡堂。說是澡堂,其實就是用來淋浴的幾格小間,衝掉身上的污穢再去大澡堂以免影響基地的環境。

    文睿擰開冷水,有輕微潔癖的他到部隊之後還真顧不上什麼,但每次見到糞池還是會神經性反感。不過,如果國家真要求他們把腦袋埋進糞池裡,作為軍人,他們會毫不猶豫地這麼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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