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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21:36:04 作者: 掃雪煮茶
傍晚,岳敏之提著一包蘋果上來。他神情疲憊,白襯衫被汗浸得緊緊貼在身上,一進門坐到他慣常坐的那張藤椅上,好半天都沒有動。
黃媽在廚房炒菜,滋滋啦啦的聲音伴著香味飄到客廳。伊萬和黃伯在陽台下象棋,莎麗偎依在伊萬的腳邊。太陽慢慢落到西邊,把陽台上的兩人一狗染成緋紅色。夕照下的客廳里亮堂堂的,情形和所有幸福的上海中上等人家的傍晚沒有什麼兩樣。岳敏之靠在藤椅上舒服的嘆了一口氣,注視伏在案上專心演算的芳芸。
芳芸的鋼筆尖輕輕划過草稿紙,留下一串串零亂的字符。她沮喪的抬頭,視線正好和岳敏之的視線交匯。岳敏之清了清嗓子,輕聲喚:「芳芸。」
不曉得哪一家的收音機聲音被調皮的孩子擰到最大。甜而且膩的「夜上海,夜上海,你是個不夜城」歌聲突然響起來,蓋過了岳敏之的說話聲。岳敏之看著芳芸微笑起來,眼神溫柔。
明明有事情要講,他偏偏一副皮裡陽秋、若無其事的樣子。芳芸咬緊嘴唇站起來,又慢慢坐回去,小聲道:「你不是忙麼,還來幹什麼?」
岳敏之走到芳芸身邊,芳芸嗅到他身上隱隱約約的汗味,皺眉說:「我去給岳大哥打洗臉水。」繞開兩步進了灶間。黃媽看見芳芸臉色不大好,連忙丟了鍋鏟去拿臉盆。芳芸靠在水池邊的,臉上現出猶豫的神情。
黃媽把洗臉水送進客廳回來,輕輕推了芳芸一把,小聲道:「九小姐,不好把客人這樣晾在一邊的。」
芳芸慢慢走回客廳,她看著岳敏之,微笑道:「丘七少和我講----你和我們俞家有仇,那家卷了俞胡幾家買機器款子的商行其實就是你開的,你說他是不是胡說?」
岳敏之沉默。
夕陽沉下地平線,客廳的光線黯淡下去。岳敏之的臉上的神情有些看不清楚。芳芸盯著他的眼睛,臉上依舊呈現微笑,眼淚卻順著臉頰淌下來。
岳敏之想替她擦眼淚,緩緩伸手將觸到她的臉頰,到底不敵她那一雙清澈的眼睛,別過臉去,輕聲道:「他說的都沒有錯。」
芳芸忍不住哭出聲來,「岳敏之,你要報仇為什麼要用這種手段?」
「從前他們----就是這樣對我家的。」岳敏之艱難的吸了一口氣,「芳芸,你那套裝零食的小匣子,你好不容易集齊了五隻的,其實就是家祖母的舊物,一共有十二隻小匣三隻大匣。倘若我叔叔記得不錯,那十隻必定還在你祖母那裡。」他停了一停,慢慢道:「你們老太太變賣的私房,大半都是我家舊物。我記得俞老太太有個心愛的茶碗,倘若你細細看過碗底,當曉得那裡鐫著『岳』字……」
「別說了。」芳芸伸出手指向大門,斷然道:「大門在那裡,請走。」
「芳芸?」岳敏之有些遲疑,卻得不到芳芸的回應。他輕輕嘆了一口氣,轉身就走。
芳芸跟在他身後三四步遠。他的步子慢了下來。門輕輕地,緊貼著他的腳後跟合上了。岳敏之停了兩秒鐘,大步離開。芳芸靠在門上,聽見外面一些聲音也沒有,放聲大哭起來。
「好好的怎麼鬧起來?」黃媽忙忙的絞了一把濕手巾衝進客廳,嘴裡不住的說:「黃媽給你開燈。」
「黃媽!讓九小姐一個人呆一會。」伊萬輕聲打斷她,黃伯連忙把黃媽拉到陽台上去。他自己走到灶間,在放酒的櫥子裡翻了一會翻出一瓶白蘭地,找了一個玻璃杯,倒了小半杯酒,出來遞給芳芸。
芳芸接過來一口氣喝下去,酒勁兒上來,大聲道:「原來他不是真的喜歡我。」她搖遙晃晃的走向自己的臥房,將關門時含糊的吩咐:「去汽車行叫輛汽車,明早要用。」
黃媽從陽台跑過來,把濕手巾塞到芳芸手裡,芳芸抓緊了手巾,輕輕把門合上。伊萬聳聳肩,走到一邊打電話。黃媽擰開電燈,在客廳里轉了一會,小聲和黃伯商量:「九小姐和岳少爺吵架了,要不要和我們太太講?」
「小囡吵吵來,講不定明朝就和好。」黃伯低聲勸她:「勿要大驚小怪。」
伊萬湊近了說:「就是就是,講出去九小姐臉上掛不住,不如不要講。」他甩了甩手,道:「我去店裡看看,晚上就不來了。」
「燒了那麼多的菜都沒有人吃,伊萬你帶兩隻菜回去宵夜。」黃媽衝進灶間,轉眼捧著一隻盛有幾隻荷葉包的大盤子出來。伊萬道謝接過盤子,下樓時正好和俞家的十一小姐麗芸打了個照面。
俞麗芸腳踏高跟漆皮鞋,頭髮燙成螺旋燙,穿著一身緋紅的跳舞衣,少女光潔的脖子上套著一串珠鏈,耳畔是寶塔形流蘇的耳墜,十足十十里洋場摩登女郎的妝扮。她蔑視的看了這個白俄窮人一眼,昂首挺胸下樓,鑽進早就等候在路邊的一輛汽車裡。
伊萬對著那輛鋥亮的汽車搖搖頭,托著沉甸甸的盤子走向回家的方向。
岳敏之站在蛋糕店對面的電線桿下吸菸,他看見伊萬走過來,掐滅了香菸,走過去攔住他,問:「芳芸她……」
「喝了半杯白蘭地睡了。」伊萬和他相對沉默了一會,才說:「我覺得你以後不必再找九小姐了。」
「我……」岳敏之苦笑道:「我雖然不懷好意接近俞家人,可是我對她是真心的。」
「這話現在我都不信。岳公子,你不夠光明磊落。」伊萬走了幾步,轉身又說:「芳芸問的沒有錯,你為什麼要用這種手段?」
作者有話要說:掉淚,總算揣磨出這種心情鳥。。。啊啊啊,握拳,老子不要卡文。
壽宴(上)
岳敏之依舊沉默。伊萬沖他點頭致意,道聲「再會」,揚長而去。
繁華的霞飛路上燈光通明、行人如織,芳芸的小蛋糕店生意興隆,從店裡出來的人臉上仿佛都帶著笑意,許多人手裡都提著兩罐「擒鴿」牌煉乳和一隻大麵包。清涼的晚風吹過,店門口的花牌簌簌落下一地的花瓣。花牌當中是芳芸親筆寫的廣告語。岳敏之一個字一個字,輕輕念了一遍,斷然回頭。
芳芸的客廳窗口透著燈光,遙遙可聞莎麗的吠聲。岳敏之站在樓下凝視芳芸臥室漆黑的窗戶幾分鐘,點燃一根菸捲走回自己的汽車,他唇邊的菸捲那一點點微弱的紅光在昏黑的巷子裡閃爍。
發動機的聲音一如從前。那個聽見發動機聲音就會掉淚的女孩子卻不會再乘坐這輛汽車了。岳敏之面色陰鬱,叼著菸捲駕駛汽車緩緩離開。
芳芸藏在窗簾後目送岳敏之的汽車消失在滾滾車流中,閉上雙眼,淚落如雨。第二天早上在中西女中,依稀可見芳芸眼睛上的紅腫。倩芸在校門口看見,中飯後就帶了幾隻秋梨過來看她,一進宿舍就笑問:「九姐的眼睛這是怎麼了?」
芳芸沉默不語。吳靜儀笑道:「誰還能沒有傷心的時候?你前些天不也是哭的眼睛腫得像兩個核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