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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21:36:04 作者: 掃雪煮茶
    冰冷的雪珠落在車窗上沙沙的響,路邊鋪子裡的燈光在玻璃窗上散成一團團黃暈,車子裡安靜得能聽見彼此的呼吸。岳敏之出氣微微有些喘,芳芸一直在吸氣,她接過手帕揩了一會眼淚,道:「我接受。」說完忍不住又哭了。

    岳敏之悶聲不響開了一會車,見她還是哭個不停,把車停在路邊,道:「你在這裡等一下,我去找個電話,替你到車行叫輛車來。」

    芳芸曉得他是誤會了,想喊住他又有些拉不下來臉,眼睜睜看著他下車,頂著漫天雪珠去路邊的鋪子借電話。方才車開動時不覺得,此時停在路邊,三五黑影不時經過,總有人不懷好意的朝車窗里看。還有賣香菸的小孩子頂著一頭濕漉漉的頭髮來敲車窗,喊:「太太小姐,買包香菸哉。」又有包著頭的印度巡捕揮著棍子追趕毛賊。漆黑冰冷的街頭比她想像的熱鬧得多。

    芳芸就沒一個人出過門,哪裡見過這些個,縮在車裡瑟瑟發抖。她牢牢盯著岳敏之進的那家鋪子,一時把岳敏之恨到極處,恨不得自己把他的車開走;一時又盼著他快些回來,心亂的好像蓋著薄雪被行人踩得亂七八糟的馬路。

    好像是過了幾個鐘頭那麼久,岳敏之才匆匆從鋪子裡出來,又折進一條窄弄去。芳芸眼巴巴盼他回來,見他又走了,惱的眼淚都出來了,取手帕擦了幾下想起這是岳敏之的手帕,賭氣一丟,手帕輕飄飄落到方向盤上。芳芸心虛的看了一眼車外,把手帕撿回來捏在手心,用力絞成一條。

    岳敏之在小弄堂里停了一會就抱著一抱東西出來,騰出手來開車門,道:「找了四五個車行,都說車子租出去了。這個給你。」他丟給芳芸一個牛皮紙包,縮在方向盤前打哆嗦。

    牛皮紙包里暖哄哄的,芳芸借著路邊昏黃的燈光看見裡面裝的是幾塊烤白薯,不由愣了一下,伸出手去摸出一塊最大的遞給岳敏之。

    岳敏之接過白薯握在手裡,舒服的噓了一口氣,剝開皮大口吃起來。一時滿車都是烤白薯的香甜氣味。烤白薯這個東西本來就是以香味取勝,更何況芳芸在亞當家也沒正經吃飯,叫這樣的甜蜜香味一引誘,肚子就先投了誠,發出催繳械的咕咕聲。芳芸又窘又餓,偷眼看岳敏之吃得正香,心道:橫豎在這個人面前臉也丟過了,架也吵了,倒是不必裝淑女的。她也老實不客氣的撿了一塊剝開皮慢慢吃起來。不知不覺幾塊白薯將及吃完,芳芸看袋中還有一塊,連袋子一起遞給岳敏之,道:「多謝你,我飽了。」

    岳敏之看了她一眼,不聲不響接過去吃了,把剝下來的皮都放回紙袋,就伸手去摸手帕。他摸來摸去半響,才想起來手帕方才借給芳芸了,只得收了手開車。

    芳芸一直把手帕捏在手裡,那上面沾著自己的眼淚,怎麼好意思還給人家?還好岳敏之知趣,並沒有來討。芳芸突然覺得面頰滾燙。幸好車燈一直不曾開,她就雙手握著臉一聲不吭。

    岳敏之把車開到中西女中不遠處打橫停下,道:「你自己去敲門罷,我這裡攔著路,不叫閒人過去。唐珍妮叫你到了打電話回去的罷?」

    芳芸嗯了一聲,打開車門出來,只覺得寒氣浸入骨髓。幸好方才吃了點東西,此時還撐得住,她一路小跑進門房,在守門的大嫂關門的瞬間回身看去,只見岳敏之的汽車好像一隻大貓伏在地上,不由呆了一呆。門已合上,門房裡的熱氣叫她全身都暖和過來,她才慢慢轉身去撥電話轉盤,突然發現,岳敏之的手帕還捏在手裡。

    要不要還?芳芸想了一會放下聽筒去開門,卻聽見那輛汽車的發動機發出她熟悉的轟嗚聲,不禁淚如雨下。

    岳敏之回到亞當家,徑上三樓尋著李書霖,坐在他身邊看牌。隔壁一桌麻將就是俞三老爺憶白。俞憶白今天賭運極好,連著贏了一個多鐘頭。同桌那三家都面色如土,其中一個看見岳敏之,連忙笑喊:「岳公子快來替我看一會牌,我去打個電話叫我家帳房送錢來。」

    岳敏之坐到那人位子上,含笑和桌上的三家打招呼。俞憶白想到婉芳前些天說和李書霖要好的一位岳公子買了胡氏姐妹的地,算起來也算是俞家熟人,和藹笑問:「敏之,這幾天忙什麼呢?」

    岳敏之笑道:「瞎忙唄,俞三叔今天手氣很好的嘛。」

    俞憶白笑道:「多少年沒上過牌桌了,今兒也是頭一回,倒是聽說你上回贏了一把大的。」

    「左手進來右手出去,如今正愁過年呢。俞三叔才從美國回來,可有什麼好財的路子?」岳敏之吃了一隻九條,隨手丟出一張東風。

    俞憶白笑道:「大四喜。」把牌垛推開。那兩邊叫岳敏之連累輸了錢,都不大快活,停了手不肯洗牌,一個只管吸菸,一個走到一邊去看另一桌歪頭湖。俞憶白搖搖頭,站起來讓他,「我今天也贏夠了,不打了。你來?」

    早有聽差端著一個小筐過來替俞憶白數籌碼。岳敏之搖頭笑道:「這幾天手氣不順,走到哪輸到哪,我陪俞三叔聊聊天罷。」

    俞憶白自筐里抓了一把給聽差道:「給你們打酒吃。」那一把籌碼里有兩個是一百塊錢的紅碼,這一賞總有三四百塊錢,不可謂不厚。那個聽差的陡然漲了精神,打了個千兒道:「謝俞老爺賞,祝俞老爺……」

    「罷了罷了。」俞憶白趕緊打斷他,笑道:「又不是前清,如今不興這個,快起來。」那個聽差從地下彈起來一陣風一樣去換鈔票。所過之處的聽差看見他手裡握著的打賞,個個喜上眉梢。俞憶白一路走來,一路都是聽差的謝賞聲,謝得他滿面春風。岳敏之陪著小心隨俞憶白到一個小廳里吸菸,笑道:「俞三叔,聽說府上有意到美國買機器?」

    俞家的生意一直不曾叫俞憶白插手,偏他還來問這個,俞憶白已是有些不快,笑道:「敏之不妨明天去家兄的公司里問問。休息時間,只談娛樂,不談公事。」

    岳敏之碰了個軟釘子也不惱,另尋些美國舊聞閒談,勾得俞憶白談興又濃起來,兩個相談甚歡。一個濃眉大眼,年約二十五六歲的西裝青年站在邊上好一會,漲紅著臉湊過來問:「請問俞督學,府上可是櫻桃街十二號?」

    俞憶白微笑點頭。那個青年囁嚅許久,道:「那府上有沒有一位丘淑玉小姐?從美國回來的,今年總有二十六歲了。」

    無論什麼人被陌生人問姨太太都是不會快活的。俞憶白聽得人家問他姨太太,笑容就有些僵,冷冷的看了那人一眼,道:「我家姓俞,哪裡來的姓丘的小姐?」

    那個青年從西裝口袋裡掏出一份折得整整齊齊的報紙,翻開給他看尋親啟示,道:「在這裡,丘淑玉小姐暫寓櫻桃街十二號。」

    恰好聽差的送鈔票過來,俞憶白站起來道:「我家並沒有什么姓丘的,我還有事,失陪。」把青年用力一推,朝門口走去。聽差的連忙跟了過去。那個青年舉著報紙還想去追,被岳敏之攔住。

    岳敏之笑道:「或者是報館刊錯了地址,你去報館一問便知。這位丘女士,是你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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