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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21:29:52 作者: 八月長安
    媽媽很少帶她回外婆家。她甚至是三歲之後才開始每年會外婆家過除夕守歲。直到現在,長大的余周周才稍微能理解一下媽媽對於「回家」這兩個字的抗拒。

    直到四歲秋天的那個下雨的午後。

    她們又要搬家。從一個簡陋的出租房到另一個。她蹲在一堆邊角木料旁看著媽媽和三輪車夫從討價還價發展到激烈爭吵,媽媽的嘶啞強硬的語氣讓她害怕,陰沉沉的天,旁觀的鄰居路人,還有越來越冷的風。

    天涼得很快,可是她只穿了背心和小短褲,好幾天沒洗澡,蹭得渾身髒兮兮。

    最恐怖的是,媽媽把她給忘了。

    那天媽媽很憔悴,脾氣很差,早上余周周把小米粥碰灑了,媽媽把她罵哭了。所以當媽媽最終換了一輛三輪車,坐在車後扶著零碎家具前往「新家」,余周周甚至都怕得不敢喊一聲,媽媽,那我怎麼辦?

    她蹲在原地等,不知道等了多長時間,只記得終於冷得不行打算站起來找個地方避避風的時候,腿已經完全直不起來了。

    終於,發現孩子弄丟了,媽媽焦急中給大舅打了電話,在小雨飄起來的時候,余周周抬起頭,終於看到了黑著臉的大舅和他身後那個毛頭小子,余喬。

    余喬一邊走路一邊玩著碩大的掌上遊戲機,俄羅斯方塊。她想湊近看一看,卻被余喬皺著眉推開,「別煩我,我的三條命都快死光了。」

    余周周很想告訴他,我只有一條命,現在我也快死光了。

    然而真正難堪的是當她到了外婆家,在客廳看到一大桌子有些陌生的人。他們正在吃飯,筷子還拿在手裡,齊刷刷地看著她,談話聲戛然而止,探究可憐或者略帶鄙夷的眼神像聚光燈一樣將她釘在原地。余周周低著頭拽了拽皺皺巴巴的小背心,努力地想要把它抻平----從此之後,即使是最熱的夏天,她也再沒穿過女孩子們喜歡的清涼短褲和背心。

    她怕了那種裝束,沒有為什麼。

    然而外婆站起來,走到她面前,勉力抱起她朝自己的房間走過去,將她從聚光燈下拯救出來。

    「小泥猴兒,凍壞了吧?」

    「不冷,……外婆,我不冷。」余周周第一次有意識地喊了一聲外婆。這個詞從此有了切實的溫暖的含義,不再是過年時候那些被大人強迫著呼喚的無意義的「表姨,過年好」,「堂姐,過年好」……

    余周周從回憶中走了出來,她輕輕攏了攏外婆耳邊的白髮。

    「外婆。」

    無果花

    ˇ無果花ˇ

    大人們都說,外婆的記憶在衰退。

    可是余周周卻總是覺得,也許外婆不記得幾分鐘前說過的話或者發生的事情,只是因為,她懶得去記住。

    其實外婆記性很好的。

    外婆記得余周周喜歡吃的小零食,還有她做過的糗事,還有很多很多真正重要的事情。

    比如她每次來外婆家的時候都會把每個房間的枕巾被單收集到一起圍在頭上臉上腰上做傾國傾城狀。

    比如為了聽到別人耳中自己的嗓音究竟是什麼樣子的,她站在最裡面的小房間大吼一聲「外婆----」然後飛速奔向外婆所在的廚房凝神等待,卻什麼也沒有聽到。

    又比如,她們兩個午後例行的撲克牌「釣魚遊戲」,兩張牌以上,湊夠14分,就算是釣到魚。黑桃是一條魚,紅桃是四分之三條,草花是半條,方片是四分之一條。每條魚一毛錢,比賽結束後總計條數輸的人支付給贏的人。余周周手裡的所有硬幣都被外婆贏走了----雖然本來它們就是外婆借給她的。可是她還是趁外婆去澆花的時候將魔爪伸向了外婆裝硬幣的鐵盒子,被當場擒住的時候,依舊笑嘻嘻地鎮定道,「我不是偷你的錢,外婆,真的,我就是想……幫你數數。」

    又比如,她幫外婆澆花,澆死了最漂亮的那盆茉莉。

    ……

    余周周喜歡曬著暖洋洋的午後陽光,和外婆一唱一和地講著這些泛黃的往事。每每這個時候,她就能看到外婆眼底清澈的光芒,仿佛從未老去,仿佛只是累了而已,一旦休息好,就立刻能站起身來,走到陽台去給那幾盆君子蘭澆水。

    「但是慢慢地我才明白。跟老人回憶往事,那是多麼殘酷的事情。」

    余周周壓在心底的感情,只有在對陳桉傾訴的時候才會爆發出來。她那樣專注地奮筆疾書,絲毫沒有注意到身邊的譚麗娜已經把她的信讀了個底朝天。

    「可是我從來沒有看到有人給你回信啊?信箱裡從來沒有你的信。」

    譚麗娜常常去信箱看信。她從小學六年級開始出沒一個叫做男孩女孩的網絡聊天室,網名叫「夢幻天使」,余周周不明白為什麼既然他們可以在網上聊天,卻還要做筆友。

    「你不懂,寫信的感覺和打字的感覺能一樣嗎?」譚麗娜很鄙夷地哼了一聲,「不過,說真的,你給誰寫信啊?天天都寫,比日記還勤快,對方也不回個信,難道是電台主持人?還是明星?誒對了,你喜歡孫燕姿是不是?或者是王菲?」

    余周周叼著筆帽,想了想,「一個大哥哥。」

    譚麗娜立刻換上一副「沒看出來你這個書呆子還挺有能耐」的表情,余周周連忙解釋,「不是,不是!」

    「不是什麼?我說什麼了?」譚麗娜笑得八卦兮兮,「是你喜歡的人嗎?」

    余周周也擺出一臉「俗,你真俗」的表情,低下頭將信紙折好,不回答。

    「他不給你回信,是因為他忙,還是因為他煩你?」

    余周周愣了一下,「他不會煩我的。」

    天知道為什麼那樣篤定。

    譚麗娜卻不以為意,「他多大了?」

    「比我大六歲,都已經上大學了。」余周周想了想,面有得意,卻還是把北京大學四個字吞回了肚子裡。

    「那就更不可能樂意理你了啊。」

    「為什麼?」她有些不耐煩。

    「你想啊,如果現在是一個小學一年級的女生給你寫信,抱怨升旗儀式太長了,買的新鞋太醜了,早上忘記把飯盒放到鍋爐房了,憑什麼兩道槓班干裡面沒有我……別說回信了,你樂意看這種信嗎?」

    余周周愣了半天,心裡升騰起一種不甘心的感覺,卻還是老實地搖搖頭。

    「肯定不樂意看。」

    「那不就得了,」譚麗娜攤手,「我以前那個筆友就這樣,我都不給他回信了,他還沒完沒了的寫,我都煩死了。幸虧不是熟人,要是熟人我可能還覺得自己這樣不回信是不對的,很愧疚,越愧疚就越煩他……」

    譚麗娜還在滔滔不絕地說著,然而余周周卻已經悄悄地收起了最後一封還沒有寫完的信。

    余周周的家裡面有好多事先寫好地址貼好郵票的信封。她抽出貼有最好看的郵票的那個信封,把這封沒有結束語和落款的信塞進墨綠色郵筒,寄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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