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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21:29:52 作者: 八月長安
    這樣的理由讓陳桉的表情終於有了一絲解凍,他的目光柔和下來,重新開始盯著地磚。

    「所以……所以乾脆就不要回信,我可以想寫就寫,寫好多好多,你愛看不看!」

    最後一句,其實只是希望陳桉不要拿自己當負擔,然而說出來的時候太緊張急躁,反而有了一點賭氣的意味,余周周自己也感覺到了,她很尷尬地想要挽回一下,卻聽見陳桉輕輕的笑聲。

    他把那張紙片握在手心,然後從口袋中掏出錢夾把它塞了進去。

    「好。」

    幾乎沒有一句多餘的解釋,簡短有力,讓剛剛長篇大論的余周周有些緩不過來。

    他點點頭,就提起放在地上的行李,朝同學最後說了幾句話,轉身上車。

    余周周這才注意到,陳桉的爸爸媽媽一直站在外圍,陳桉上車的時候幾乎都沒有看他們一眼,更不用提道別。他的父親是個英俊的中年人,微微有些發福,膚色很白,表情凝重。而他的媽媽,卻始終是一副淡到極致什麼都不關心的樣子。

    她在站台上傻站了一會兒,火車嗚嗚鳴笛,緩緩開動。余周周其實是第一次來到火車站,以前只是在電視上看到過。這個龐然大物一點點加速離開,拖著長長的尾巴,漸漸消失在視線盡頭。

    她一點都不悲傷。這完全出乎意料。

    余周周第一次知道,炎熱的天氣,粘膩的汗水,某些眼角眉梢的小細節----比如陳桉眉頭微皺似笑非笑的表情----這一切都會一點點瓦解情緒和不切實際的幻想,讓一切回歸到最最平實的那一面。

    不過,她還是感覺到了一絲憧憬和躍躍欲試。

    有一天,余周周想,我也會坐著這個拖著長尾巴的傢伙,去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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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桉:」……

    余周周坐在嶄新的淺米色書桌前,展平淡紅色格子的原稿紙,摘下英雄鋼筆的筆帽,寫下這兩個字加一個冒號,然後筆尖懸空了許久。

    不是她不知道應該寫些什麼,只是她卡在了一個微不足道的問題上。

    記得以前電視中念家書,似乎總會說一句類似「展信安好」或者「見字如面」一類的話,可是她並不確定是不是自己所理解的那幾個漢字,遲遲不敢動筆,最後還是咬咬牙,寫上了「你好」。

    傻到家了。她揉揉鼻子,決定不再糾纏於這些細節,繼續寫。

    「今天是初中入學報到的日子。我到了北江區重點8中讀書。白天忙了一天,學校說為了公平起見,各個班要通過抽籤來分配班主任。我聽說,我們班的班主任是一個剛畢業的師專學生,我站在隊伍裡面遠遠看她走過來,發現……你知道嗎,她身上一共穿了七種顏色,我還以為是有人把彩虹打散了之後運過來的呢。其實我覺得小學畢業體檢的時候查色盲,應該找她來幫忙。」

    她停筆,才發現自己寫著寫著就把腦子裡面不著調的想法都寫出來了。余周周楞了一下,趕緊把那頁原稿紙扯了下來,可是捏在手裡想了想,卻又重新鋪在墊板上。

    她想給陳桉寫信,連她自己都說不清楚為什麼,就像一隻雛鳥本能地尋找著溫暖踏實的所在。可是余周周從來沒想過通過這些信得到什麼嘉許或者回報,甚至哪怕是一句「周周最棒,周周一定可以實現夢想」一類的鼓勵,她都沒有奢望過。

    傾訴是一種會讓人上癮的行為。當在比薩店對他說出,「我的確只有媽媽」的那一刻,余周周心裡的閘口打開,積蓄多年的潮水般的情緒找到了一條河道奔流入海。

    陳桉就是那片海洋。她不能關閉閘口,也不能讓河流改道。

    余周周接著那些有些不靠譜的上文繼續寫下去----再難聽,畢竟也是實話啊。

    她坦然地笑起來。

    「這個學校比我想像中要好得多,校舍老了點,但是有一面牆爬滿了爬山虎,天涼起來之後,有點泛紅,在夕陽下一片燦爛,非常非常美。我原來一直把這個學校想像得很差,這樣我就不會失望了。媽媽以前總說事與願違,我查了現代漢語詞典才明白這個詞的意思,那麼你說,如果總是許一些很糟糕的願望,那麼實際情況是不是就會變得很好?」

    又跑題了。余周周的食指不小心碰到筆尖,染上一片藍。她連忙站起來尋找紙巾,頭一低,就看到了桌子上面的那本書,名字叫,《十七歲不哭》。

    封面有些折損,還帶著點污漬。

    余周周先是擠在人山人海中看完了牆上張貼的分班情況,然後又百無聊賴等待著漫長的抽籤過程結束,無意間晃到角落,看到一個女孩子正坐在自己身旁的花壇邊沿看書,低著頭,佝僂著後背,像一隻肥碩的大蝦。

    這個比喻不是很厚道,但是絕對貼切。她個子不矮,有些胖,稍微顯得有些緊身的粉色T恤讓她彎腰時候腹部的圈圈「輪胎」更明顯,黑色短褲下□的小腿上有跌倒留下的傷疤,結痂還沒有脫落,涼鞋帶也是斷裂的,竟然被用塑料繩勉強代替,而且----腳趾頭很髒。

    可是余周周卻控制不住地呆望著她,突然有種被打動的感覺。浮躁沉悶的陰天午後,周圍嘰嘰喳喳的人群瞬間被靜音,女孩子專注地盯著放在腿上的那本書,幾乎可以用貪婪來形容。

    余周周記得某個名人說過,他撲到書上,就像飢餓的人撲到麵包上一樣。她曾經覺得這句話很傻,可是現在才發現,名人名言永遠不能輕視。

    不知道站了多久,左腳有些麻痒痒的,她換了個姿勢,就聽到一聲尖利的大叫,「你在這兒幹嘛呢?!我他媽找你找了半天,你跟你那個死爹一樣,就知道禍害我一個,我他媽的上輩子造孽欠你們的啊?!」

    人群中殺出來的女人叫喊聲雖然高,但是聲音沙啞,氣息不足,所以幾乎沒人注意,然而在余周周聽來格外刺耳。坐在花壇邊的小姑娘嚇了一跳,連忙站起來,本能地捂住頭,瑟縮了一下,連眼睛都緊緊閉上了,那本書也就從膝蓋掉落下來,還被她自己踩了一腳。

    最終她被她媽媽掐著上臂拖走了,余周周目瞪口呆許久,才緩緩走過去,從地上撿起那本髒兮兮的書。

    《十七歲不哭》

    為什麼呢?她盯著書名想了半天還是有點困惑。

    是不能哭,還是不應該哭?

    余周周對十七歲這三個字無法想像。十三歲的余周周看來,人的年齡並沒有太大意義,十七歲的余喬哥哥和十七歲的余玲玲,甚至十七歲的陳桉----他們完全不同。

    「周周?怎麼跑到這兒來了?快過去排隊,抽籤結束了,你們該見班主任了。」

    媽媽走過來,伸手牽住周周的手腕,溫暖柔軟。余周周仰頭看著自己的媽媽,又想起剛才的那一幕,竟然第一次有了一種強烈的同情心,甚至是一種殘忍的優越感。

    她好慘。余周周想。

    「那是什麼東西?」媽媽這才注意到余周周手裡的書,「哪兒撿的,髒不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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