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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21:29:52 作者: 八月長安
憐惜,就像很久前的那個說要娶媽媽說要好好疼媽媽,最後卻突然消失的,那位叔叔。
憐惜也許是愛情的開始。
我憐惜你,於是我愛上你。而我更憐惜我自己,於是我離開你。
然而媽媽卻突然用一聲爽利的笑劃破了這種氣氛,她輕快而毫不在意地說,「都一把年紀了,這輩子還能怎麼樣?對了,我剛才還想問你呢,嫂子工作調動的事情怎麼樣了?我之前裝修買地板塊的時候就沒少麻煩嫂子,你看現在搬個家又要勞動你。本來打個車我們娘倆也能把東西搬過去的,結果淨給你們添麻煩……」
叔叔眼角閃過一瞬的尷尬,立刻調整了語氣,同樣笑得很豪爽。
「她一天到晚瞎折騰,更年期。就那工作的事兒,其實都是她自己鬧的……」
仿佛剛才那種詭異的氣味從來沒有存在過。
余周周那時候還只能像只小動物一樣從眼角眉梢中讀出一點異樣,卻無法對自己解釋。然而很多年後,當她懂得了一切,站在時間的河畔望著對岸那個把玩著墨鏡,笑得輕快堅強的聰明女人,卻嗅到了一種濃濃的哀傷和酸楚。
她從來沒問過媽媽這些叔叔是誰,他們為什麼拍拍她的頭說你好,又為什麼突然消失。
儘管她知道媽媽不會責怪。
余周周已經悄然成長,更加懂得不去觸碰別人心裡的禁區。
再親密也不行,是媽媽也不行。
車緩緩停下,余周周跳下車,幫媽媽把東西搬下來,看她謝絕叔叔「幫你們搬上樓」的好心。
於是自己也微笑著,勉力提起一包衣服說,「謝謝叔叔,叔叔辛苦了。」
仰起臉,看到媽媽無懈可擊的溫婉笑容。
歲月流逝,媽媽不再穿平底鞋,不再說話輕柔,不再看大部頭的書。
然而,她永遠這樣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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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家沒有想像中好,小區裡面雜草叢生,建築殘土東一堆西一堆,好像很多地方還沒有完工的樣子。可是余周周仍然很滿足。
她搬過三次家。從動遷的地方被人趕走搬到大雜院,後來又依依惜別奔奔搬回外婆家,只有這一次,她沒有哭。
這是她自己的家,她新世界的起點。
所有新的開始,都是從離別中開出的花。
而一個人的離別,也往往是另一個人的開始。
余周周永遠是那個離開的人,這一次,她卻要站在原地送別陳桉。
余玲玲正在因為復讀的事情和家裡吵架的時候,陳桉卻已經湊合上了北大。余周周從來沒有擔心過他,因為陳桉是神仙。
從遊樂場離別之後,她就沒有再看見過他。終於鼓起勇氣打電話給他,他笑著問,願不願意來火車站送我?
余周周抱著玻璃罐子在站前廣場擠來擠去,手中粘膩的汗讓瓶子變得滑溜溜,她小心翼翼,緊張兮兮,胳膊都酸了,終於遠遠看見陳桉和一群人站在火車站的巨大鐘樓下。
那個冰天雪地中有些小小的憤世嫉俗的少年,此刻又掛上了一臉月亮般遙不可及的笑容,和周圍人寒暄著。余周周忽然想起很久前的那個故事比賽前的走廊里,也是同樣的隔膜,不清不楚地就劃分了界限。
他俯下身就可以拍到她的頭,而她踮起腳尖,伸長雙臂,也無法觸及他世界的邊緣。
不過余周周還是硬著頭皮溜過去。單潔潔沒有來,陳桉的同學都把她當做是親戚家的小妹妹,絲毫沒有注意她的存在。
陳桉也只是驚奇地挑了挑眉,然後低頭匆匆說了一句,「等一下他們買了站台票給你一張」然後就忙著去跟別人寒暄。余周周準備很久的「恭喜你」根本來不及脫口,撅起的嘴唇最終撫平成了一道弧線,微笑著安靜站在一邊。
直到他們上了站台,陳桉已經做好準備上車,他嘴角的笑意終於不再模模糊糊,而是有了一絲志氣昂揚的意味,無限憧憬。余周周一愣,才好不容易捕捉到他的目光,焦急地用眼神示意他,等我一下。
陳桉果然停下來,走到她身邊,「周周?」
「給你!」余周周連忙遞上玻璃瓶。
裡面裝了很多的千紙鶴,五顏六色,在陽光下泛著溫柔的光澤。
余周周的手工並不好,勞技課大多數作品的得分都是「良」,許多女孩子們沉迷於用色彩繽紛的塑料管編織幸運星或者用彩紙摺疊千紙鶴與風鈴的時候,她只有在一邊兒眼巴巴看著的份兒。畢業前,單潔潔教了她好久,終於勉強學會了這疊千紙鶴。
不過折好的千紙鶴,不像別人的那麼靈活。真正的千紙鶴,輕輕地朝前後不同方向拉動頭和尾,翅膀會輕微扇動起來,就好像真的在飛一樣,而余周周摺疊出來的全是屍體一樣不會動的笨鳥。
而且,非常丑。
於是她折了很多,放在罐子裡遮醜,甚至為了防止露餡,把口都封死。
然而陳桉還是不緊不慢地擰開了瓶蓋,指著裡面的雙面膠封口說,「這是……」
余周周窘迫極了,低頭結結巴巴地說,「封,封上好,省得……省得它們跑了……」
陳桉大笑起來,「說的對,省得飛走了。」
然後低頭用笑意盈盈的眼睛直視她,「周周,謝謝你。」
余周周輕聲問出了她最想說的話。
「我能給你寫信嗎?」
陳桉訝異地微張著嘴巴,然後很快地笑了。
「當然,當然,周周……」他眼睛盯著地磚。
余周周長出一口氣。
「但是我想我不會回信。」他接著說。
事與願違
ˇ事與願違ˇ
余周周的表情有一瞬間的凝滯,「為什麼」的「為」字本能性地溜出了唇邊,被她硬生生收回來。
她幾乎能感覺到背後那群不明就裡的眾人目光,把自己的頸後烤得很燙。
陳桉沒有笑,目光中有一絲不忍,但還是沒有鬆口,安靜而堅決地望著余周周。
余周周低下頭,幾秒種的呆滯後很快就仰起臉微笑。
「沒關係。」
余周周不知道陳桉斷然說出自己不會回信究竟是出於什麼原因,她喜歡觀察大人的行為,也喜歡偷偷揣測,像一種孤獨的遊戲。可是她從來不曾研究過眼前的神仙,或許是直覺自己一定看不懂對方,或許是出於一種敬意或是畏懼。
余周周向來都很懂事地不給別人添麻煩,也很少堅持什麼。可是這一次她還是固執地把自己新家的電話號碼折成四方的卡片塞到他手裡。
「不用給我回信,但是到了那邊一定告訴我你的地址。」
陳桉的神色有些哭笑不得,好像面對的是一個胡攪蠻纏的小孩子,這樣的神色讓余周周有些失望,甚至有一瞬間的不滿,可是她強壓下心頭縈繞的情緒,鼓勵自己把話說清楚。
「你……你……你以後肯定……希望你在那邊生活得很好,認識很多陌生人,嘗試很多以前不敢嘗試的事情,你不用記得我,我只是想給你寫信,你不給我回信,那就正好,省得我總得等到你的回信才能寫新的一封,而你肯定回得特別慢,這樣會耽誤我寫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