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頁

2023-09-28 21:29:52 作者: 八月長安
    其實也不需要從顏色上推測。那一大摞筆記本中有一半都被撕下了幾頁,橫著夾在本子中,從講台下的角度來看,紙張不整齊的邊緣和不一的寬窄,夾雜在一起堆得高高的,像搖搖欲墜的積木煙囪。

    又有一群人要倒霉了。

    包括余周周在內,所有的同學都神色凝重地盯著講台上的煙囪,仿佛那是一座決定他們命運的聖塔。余周周低頭玩著自己書桌裡面的書包垂下來的肩帶,努力地表現出一個經歷過大風大浪的女俠的淡定。

    可是還是會神經質地抬起頭看一眼講台,立刻低頭。

    班主任站在講台邊,巡視了兩個來回,用那一雙燈泡一樣的眼睛烤蔫了祖國的57朵花。孩子們被嚇得大氣不敢出,偏偏天下所有的班主任都願意用陰沉的表情營造人人自危的恐怖氛圍,不知道是不是這樣能給她們一種君臨天下的快感。

    其實也不是不能理解。如果一個工作需要成年人把一道簡單的算術題或者一個幼稚句子甚至一個不好笑的笑話重複地講上好幾十年,那麼偶爾嚇唬嚇唬人釋放一下壓力是可以的。

    只是他們大多不大善於把握程度。

    「是不是體活課給得太多了?都給臉不要臉了是不是?玩瘋了吧?寫作業的時候長腦子了沒有?我問你呢,余周周!」

    余周周一個激靈抬起頭。老師終於點了她的名字,終於看了她一眼,然而,她猜中了開頭,卻沒有猜中那結局。

    余周周像臨刑前的死刑犯,深深地低下頭去。

    「我留作業的時候是怎麼說的?是不是告訴過你,把1到9這九個數字寫到田字方格的右邊半格?誰讓你寫到左邊的?前十個還在右邊,怎麼寫著寫著就跑到左邊去了?你寫作業時候想什麼來著?拼音也考得那麼差,長腦子了沒有?」

    作業本被擲出很遠。深藍色的硬殼本夾子本來是在外側用橡皮筋勒住才能包住裡面的演算本,現在在空中自動解體,本夾子砸在第三排的男孩頭上,裡面的白色軟皮本則頁面紛飛,嘩啦啦地翩然而落,停在詹燕飛的腳邊。詹燕飛低頭撿起來,站起身走到余周周身邊把作業本和本夾子一起放在了她的桌子上。

    被砸的男孩不敢喊出來,畢竟是被老師砸的。他只能用右手捂住頭,象徵性地匆忙揉了揉,很快地放下手,好像一點都不痛一樣----可是不疼是不可能的,所以幾秒鐘之後忍不住又伸手揉了兩下。

    於老師自然是有些心虛的,瞄了兩眼,發現那個男孩沒什麼大礙,於是收回目光,努力繃住一臉憤怒的表情,繼續盯著余周周。

    停頓了一會兒,所有作業本被撕的同學被班主任一個一個點名,班級裡面練習本亂飛,嘩啦啦,像一群白鴿。

    對不起祖國對不起黨的犯罪分子們一一站起來,低垂著頭,和余周周一樣。

    最後一個名字點完,坐著的倖存者們長出一口氣。

    徐艷艷抬起頭,責備地看了余周周一眼。那漂亮的大眼睛裡面飽含著恨鐵不成鋼的怨怒你們這些不聽話的傢伙,惹老師生氣,耽誤大家的時間,給班級抹黑,實在是太可惡了。

    下午的體活課,余周周沒能夠獲准出去玩。她和剩下的十個同學一起坐在座位上補作業,同時需要將考試卷子上面所有默寫錯誤的拼音每個抄寫20遍交給老師,否則今天放學的時候也不能回家,什麼時候寫完什麼時候才能脫身。

    余周周又心慌又著急,結果第二次又是一不小心不知不覺就把數字寫到左邊半格去了。於老師隨手就把作業本撕了個粉碎,撇給她說,「寫作業時候想什麼呢?是不是就想著出去玩了?這個本子看著鬧心,你換個本給我重寫!」

    她沒有辦法,只能眼淚汪汪地下樓去小賣部買新的田字方格,結果卻被值周生抓到了。左胳膊戴著紅色袖標的五年級的值周生姐姐一臉嚴肅地揪住她的胳膊,「學校規定一年級同學不能獨自到小賣部買東西,你連紅領巾都沒帶,是一年級的吧?哪個班的?叫什麼名字?」

    余周周屢屢求情未果,急得眼淚像金豆豆一般噼里啪啦地落下來,正要心一橫告訴值周生自己的名字的時候,突然聽見背後一聲嬉皮笑臉的,「瑤瑤姐,她是我們班的,你別記她的名字行不行?我是班長,沒管好同學,老師會罵我的……」

    值周生終於笑了起來,輕輕地敲了小男孩的腦袋一下,「就你事兒多!」然後轉過頭繼續一臉嚴肅地說,「學校的規定你要記得遵守,別總給你們班長添麻煩,聽見沒有?」

    余周周點點頭,拎著新買的作業本從林楊身邊落荒而逃。她聽見林楊在背後喊她的名字,可是她不敢回頭。

    回到教室剛寫了半篇數字,突然聽見於老師叫她的名字。

    走到門口才看到,媽媽來了。

    被老師找家長了。

    余周周的媽媽從銷售部例會上被叫了過來,以為余周周惹了什麼大麻煩,結果沒想到只是一張40分的卷子和一本寫得不是很好的作業,她有點生氣,卻沒有辦法對老師發作。於老師話里話外的意思她不是聽不懂,關於要求家長「配合」,還有周六時候在老師家裡舉辦的撈外快的差生輔導班……她越聽越不耐煩,只能笑著點頭敷衍,然後在老師離開之後,和余周周兩個人相對無言地站在走廊上。

    「媽媽對不起。」余周周哭的哽咽,說話聲音還沒有吸鼻涕的聲音大。

    「周周,」媽媽的聲音有些疲憊,「媽媽沒本事像那些家長一樣幫你向老師上貢,媽媽很忙很累,也沒有辦法每天看著你做作業,幫你聽寫拼音。知道你是好孩子,所以你能不能專心點,爭點氣,恩?」

    余周周羞愧得低著頭,她忽然看到格里格里公爵正拉著她的裙角憂傷地看著她,好像在說,女王陛下,不要哭了好嗎。

    可是怎麼能不哭呢?女王陛下的城池已被傾覆。

    終於交上了作業,小朋友們也陸陸續續回到了教室。余周周到水房洗了把臉,然後回到教室,坐在溫柔的夕陽下發呆。

    大腦也是一片溫柔的空白。

    晚上放學的時候,大家站在操場上,用了十分鐘的時間罰站----於老師說整隊用的時間太長,先罵了體委,然後要求大家排好隊站在原地十分鐘不許動。身邊其他班級的小朋友已經一隊一隊朝著操場大門走過去,來接孩子的家長都守在門口抻長了脖子往裡面看,尋找著自家小祖宗的身影。余周周感覺到一隻小蟲子正在額頭上爬,剛要抬手趕走它,想起於老師冷冰冰的表情,還是忍住了。

    於老師終於不耐煩地點了點頭。得到恩准後,七班全體小同學如釋重負地出了一口氣,朝著門口列隊前進,走得不快不慢,速度適中得好像生怕走快了會惹老師生氣一樣,仿佛預感到會招致一頓劈頭蓋臉的「就你們著急是不是?行,今兒個咱就站著不走了,我讓你們急!」----然後繼續罰站。

    不急不躁淡定從容的氣質,的確是從娃娃抓起的。

    人,總是要一點點學會掩飾自己的欲望,將欲取之必先與之。煞風景的人稱之為虛偽。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