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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21:29:52 作者: 八月長安
    女人啊,永遠不要因為年齡而輕視一個女人。

    余喬三歲的時候爸爸媽媽離婚,原本應該能作為「長房長孫」而受到疼愛的他,被媽媽帶到了外婆家,禁止他見奶奶家的人。在外婆家的眾多孩子中,他因為自己的離婚媽媽而淪為二等公民,等到11歲終於和外公外婆培養出一點感情來了,媽媽又要再婚,當初那個死活爭奪孩子撫養權的偉大母親在現實面前妥協----於是他又被送回了爸爸家,他才知道,當初最疼自己的爺爺,已經去世三年了。

    他和那個做工會主席的、永遠忙碌永遠暴躁永遠黑著臉的父親,就像兩個剛剛認識的陌生人。

    11歲與41歲。

    青春期的萌芽遭遇壯年期的落幕。

    三年的時間,如果是麻利爽快的情侶,可能連孩子都快能打醬油了,然而他和他老爸,還是「不大熟」。

    懷裡的小傢伙呼吸慢慢平穩,余喬想,她長到14歲的時候,會是什麼樣子呢?

    反正不會比自己更差了吧?

    如果說入睡前余喬的心裡還有那麼一絲絲的愧疚和溫柔,第二天早上醒來的時候,他氣炸了的肺就讓他忘記了昨夜的所有感慨----女人,真是麻煩。

    是的,他必須要給余周周梳頭,最簡單的馬尾辮,他已經梳了快三十分鐘。余周周鄙視的眼神通過鏡子反射到他眼底,明晃晃□裸的一片。「如果以後我有女兒了,」余喬陰陽怪氣地說,「等她一長出頭髮,我立馬掐死她!」

    余周周十二分認真地問,「你覺得會有人願意和你生孩子嗎?」

    ……

    告別余喬的時候,余周周突然覺得心裏面有些不解。喬哥哥在她心裡的形象一直是模糊的,他比她大那麼多,整整8歲,比陳桉都大。可是舉手投足,卻沒有陳桉的那種優雅沉穩。余周周見到的他,要麼是在沖自己齜牙咧嘴擠眉弄眼,要麼是惡聲惡氣地說「別煩我」,要麼就是被大舅當著大家的面呵斥修理,然後擺出一副水潑不進的頑劣表情,松松垮垮地站在角落,用天生的嘲諷表情看著所有人,好像活著是一件和可笑的事情似的。

    然而現在,喬哥哥開始成為除了媽媽、奔奔之外,她的第三個親人。

    第三個,可以讓她為了對方的生命而放棄藍水的人。

    時間總是倏忽溜走,夏天的下午是悶熱粘膩的,然而當時覺得那樣難捱的漫長下午,卻在回頭看的時候,讓余周周費解,她到底都用這些時光做了什麼?

    它們就這樣不見了。

    余周周在剩下的那段時間裡,很少再見到公爵和子爵,雅典娜與她的魔王大人同樣從她的世界隱身。她前所未有地想念奔奔。

    我希望一轉身,就能看到你怯生生地用純淨的眼睛看著我,喚我周周。

    所以我不停地轉身,直到暈頭轉向,你還是沒出現。

    余周周惆悵地想,原來,原來這就是思念。

    余周周女俠還尚未從之前的幾個打擊中恢復過來,八月就走到了尾巴上。

    九月來了,她背上新買的黑色書包,該去上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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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余周周朝外婆和余婷婷揮揮手,頭也不回地從後操場的大門邁步進入校園。

    明明剛才被外婆牽著在早市熙熙攘攘的人群和小商販鱗次櫛比的三輪車的間隙中穿梭時,手心還在冒汗,然而一旦道別之後變成獨身一人,余周周反倒不怕了。入學日學校有特殊規定,新生家長可以陪同孩子參加升旗儀式,所以許多小孩子都是被爸爸媽媽領著進入大門的,但是在外婆問她需不需要陪伴的時候,她急切地搖了搖頭。

    外婆甚至能看到她在用眼睛說「求你,趕緊走趕緊走」。

    那次飯局之後,余周周留下了一個後遺症。

    那就是,她只在熟人面前才會緊張。這個「熟人」是包括外婆在內的全部親戚以及和她的親戚相關聯的所有看起來長得都一樣的叔叔阿姨爺爺奶奶們。

    當然,直系親屬不在場的話,後面那些附屬關聯人群也統統都算作陌生人,所以這時再面對他們,她就不緊張了。

    這種後遺症的發作條件,形容起來的確很複雜。簡而言之,就是她恐懼,恐懼於自己會在關鍵時刻在自己家親戚面前掉鏈子,怯場,爛泥扶不上牆……

    不過,余周周有她自己的解釋。

    她認為,她只是太善良了。如果她不是太害怕親人因為自己而覺得丟臉難堪,如果不是她不希望看到他們對自己期望過高導致失望難過,那麼她才不會緊張。

    當時外婆悠然道,這跟掉鏈子其實不矛盾。你解釋的是原因,而我說的是結果。

    余周周愣了幾秒鐘,笑容僵硬地說,反正……我就是善良。

    外婆挑著眉頭看了她許久,好像憋著笑,說,哦,看出來了。

    那是開學前三天的晚上,天都快黑了,獨自下樓跑到外面玩的余周周還沒有回家,外婆下樓去尋她,看到是那群常年搬著自家小凳子坐在花壇前一起曬太陽的老太太們圍成一了個圈,中間站著的正是她的小外孫女余周周,對著一群高齡歌迷聲情並茂地演唱《瀟灑走一回》,享受著她們給自己參差不齊地鼓掌打拍子,興奮地滿臉通紅。

    「他余嬸,你家這小外孫女真是個活寶啊,又聰明又漂亮,大大方方地,唱歌還好聽……」

    這個又聰明又漂亮又落落大方的外孫女前一天剛剛在她的老幹部活動中心聯歡晚會上面,當著她的面把《瀟灑走一回》唱得像初秋垂死掙扎的蚊子,嗡嗡嗡,嗡嗡嗡,一邊唱還一邊低著頭羞紅了臉,左腳尖點地鑽啊鑽,好像底下有石油似的。

    外婆似乎發現了余周周的這種恐懼後遺症,所以她越是緊張,自己就越要把她推到台前去。

    余周周跟著外婆上樓的時候,信誓旦旦地說,這、這才是我的真實水平。

    只是她沒有辦法解釋為什麼她的真實水平和她的善良無法共存。

    今天也一樣,外婆點點頭放她自己進校門,然後留下跟她同一年入學卻沒有分在同一班級的余婷婷,打算自己親自送過去。

    抬頭就看見余周周挺胸抬頭的背影,馬尾辮隨著步伐一跳一跳,乾巴巴的瘦小身板竟然帶著一種「而今邁步從頭越」的豪情。

    外婆不知道,就在昨天晚上入睡前,余周周忽然領會到,她不可以再這樣消沉下去。從來沒有看過《亂世佳人》的她握緊了拳頭,閉著眼睛躺在被窩中默默地告訴自己,明天又是嶄新的一天。

    連幼兒園都沒有上過的余周周其實對於學校沒有任何概念。她只是覺得,那是一個很多陌生人的地方。想到這一點,她就興奮得無法自持。

    再也不是那個在親戚朋友家的孩子唱歌跳舞耍寶討喜的時候縮在角落訥訥無語的呆瓜余周周了。

    今天就是嶄新的一天。

    余周周的一腔熱血在滿操場熙熙攘攘的人潮中漸漸冷卻。

    她忘記自己被分到哪個班了。

    外婆告訴過她好多次,可是她左耳朵進右耳朵冒。余周周心裡咯噔一下,後背「呼」地一下冒出細細密密的汗珠,她轉身開始朝大鐵門飛奔,外婆外婆,你千萬別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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