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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21:29:52 作者: 八月長安
余周周不明白壞人為什麼要搶走她的衣服。
關於那個小阿姨,她記得的最後一幕就是幾天前這個很漂亮的女人穿著新買的喇叭牛仔褲,燙了捲髮,走到余周周家門口的時候還對她媽媽笑了笑。媽媽說,穿得真漂亮。她也並不假意謙虛,呵呵一笑,鮮紅的嘴唇在陽光下亮晶晶的。
的確很漂亮,余周周想。
那時候的余周周已經懂得了欣賞其他美麗的女人。而很小很小的時候,當她聽到媽媽和舅媽誇讚路過的某個女人打扮得時髦好看,還會不甘寂寞地扭動著走到她們面前,假裝自己也是個路人,然後扭過頭指著自己對媽媽說,「媽媽媽媽,你快說,這個女人真好看。」
小阿姨的家人並沒有大張旗鼓地治喪,連哭泣都很壓抑,仿佛這是一件很丟人的事情似的。
後來豆腐鋪子的陳婆婆家又被撬了,抽屜裡面的兩百塊錢被人偷走了。這個大雜院一下子人心惶惶,不知道是外來流竄犯還是院子裡面有內鬼,大家都很恐慌。媽媽再也不敢將余周周獨自留在家裡面了,白天的時候她工作,就一直將孩子帶在身邊。
余周周的媽媽當年高考失利,只考上了省醫學院的專科,讀中醫專業。後來經歷一系列變故,很早就失業下崗,自己開了一家中醫推拿針灸的小診所,其實里里外外只有她自己一個人在忙。給顧客做理療推拿的時候往往需要獨自一人跑到顧客家裡上門服務,所以每天大部分時間都騎著自行車在這個城市裡奔波。
於是現在自行車后座上多了一個余周周。
她的媽媽總是非常非常愧疚於讓自己的女兒過早跟著自己奔波勞碌,她如果童年慘澹,那麼都將折射成為母親的自責。然而余周周其實是開心不已的。她覺得自己像是脫離了蜘蛛網重新飛起來的小蟲子,見到了不一樣的世界。
三教九流,這個世界這樣大。
她學會了乖巧地跟大人打交道,該講話的時候講話,該沉默的時候沉默。有時候顧客家裡面會擔心讓她一個人悶著無聊,總會找些玩具連環畫給她看,有時候也有水果點心吃。但是他們都不知道,她一點都不覺得悶。每一間不同的房子裡住著的不同的人,都能給她嶄新的靈感。她沒有辦法再囂張地表演,就只能安靜地窩在角落,將馳騁的想像力內化,然後再隨著它們神遊到天外。
到了冬天,北方的路面總是結著厚厚的一層冰。除了主幹道還能及時清雪之外,很多小街上的雪都已經被來往車輛壓得密實,穿著防滑鞋走路都得小心翼翼,何況是騎自行車。余周周開始跟著媽媽步行,擠公交車,有時候被擠得雙腳離地一路懸浮在空中。不過她喜歡步行,因為每每路過噴香的煎餅果子攤位或者賣冰糖葫蘆的小推車,媽媽總會給她買點什麼。
她覺得是意外收穫,而媽媽卻把這當作補償。
那一年,余周周走過了人生最漫長的一段路,路的盡頭,她遇見了陳桉。
藍水
ˇ藍水ˇ
余周周記得那是1993年的冬至。媽媽說,晚上回家包餃子吃。
鋪天蓋地的大雪阻塞了交通,左等右等公交車就是不來,距離和顧客約定的時間還有四十五分鐘。余周周感覺得到媽媽拉著她的手緊了緊,然後仿佛終於下定決心了一樣,低頭問她,「周周,咱們走著去好不好?」
「好!」她其實很想走著去,可以一路踩著已經沒過腳面的,嶄新柔軟的雪。
踏雪兼程再有趣,過了二十分鐘,她的臉已經被北風吹得麻木,腳也時而麻木時而疼痛,想把圍巾往上拉,然而外圍已經因為她呼出的熱氣而凍成了一圈硬邦邦的碎冰,貼在臉上反而更涼。
她抬頭,看到媽媽的眼睛紅了。
今天要去的人家,好像格外格外地遠呢。
走到僻靜處,只有母女兩人嘎吱嘎吱踩雪的聲音。
「周周?」
媽媽喚了她一聲,等了一會兒卻沒有回應。低頭一看,自己家的傻丫頭正目光茫然,盯緊了前方某一個點傻樂。
確切地說,余周周正在和她的兩個好朋友,兔子公爵和兔子子爵聊天。之前路過骨科醫院的時候,她遠遠看見一樓窗口有人往外遞箱子,不知怎的,她好像突然看到了天空中盤旋著一架橘黃色的小飛機,冒著煙栽下來一頭扎進了窗子裡。
余周周的靈魂飛離了她的身體,兀自飄過去,從裡面拽出了兩隻兔子。他們穿著藍色西裝,打著紅領結,沒有穿褲子,露出短短的毛絨絨的尾巴。
「你好小姐,」大兔子笑著,露出兩顆大板牙,「我是外星來的客人,格里格里公爵,這是我兒子,克里克里子爵。」
余周周非常有地球人的風度,她微笑著說,你好,公爵大人。
只是她並不知道自己當時傻呼呼的笑容嚇到了骨科醫院門口的一位坐輪椅的老奶奶,對方傻愣愣地看著自己目光空茫,掛著一臉詭異的笑容漸行漸遠。
余周周一路都沒有閒著,兔子公爵一直在問她問題,它們倆指著汽車大叫,又問余周周房子怎麼才能蓋得像望江賓館那麼高,還有,煙囪裡面燒的是什麼?賣冰糖葫蘆的小販晚上睡覺的時候都住在自己的板車上嗎?她耐心地給它們解釋著,兩個兔子被她的優雅和善良打動了,誠摯邀請她到自己的國家做女王……
余周周大駭,連忙推辭。
「我們國家需要的就是你這樣仁愛美麗的女王陛下,請答應我們吧!」
余周周紅了臉,傻笑著,畢竟被人誇獎是有些難為情的----可是她又真心覺得人家不是胡亂奉承的……於是她只好很矜持很委婉地再次拒絕。
也許是精神太過集中,不由得把腦內劇場再一次表演了出來。
於是陳桉第一眼看到的余周周,就是一個被紅色的圍巾和帽子包裹得只露出一雙美麗眼睛的小姑娘,對著小區右邊的草叢笑得眉眼彎彎,瓮聲瓮氣地說,「謝謝你們的好意,可是我必須要留在地球上。」
北風蕭瑟地吹過,媽媽忍著笑,拍拍她的頭。余周周這才清醒過來,慌亂地看了一眼眼前的人。穿著白色羽絨服凍得耳朵通紅的男孩,笑容溫和,比自己高了一個頭。
「對不起,等了半天了吧?」
「沒,我也剛下來。阿姨您快進來吧。」
他的聲音很好聽,雖然也是小孩子的聲音,可是比余周周住的大雜院裡面那些野孩子們的破鑼嗓子好聽不知道多少倍。
她們在陳桉的帶領下進了保險門。陳桉家住在十二樓,余周周有生以來第一次坐了電梯,在電梯啟動身體超重的那一刻,她因為這種神奇的體驗而笑了起來,陳桉回頭看看她,也笑了。這樣的經歷讓余周周后來連續好幾天的白日夢都脫離了冷兵器時代和魔法世界,而是充滿了電梯、飛船等等高科技機械。
陳桉的家是複式住宅,余周周第一次看到這樣大的房子,樓梯居然在房間裡面,這簡直太神奇了,就像皇宮一樣!很多年之後上政治課,老師開玩笑問起大家窮人富人所住的房子有什麼區別,余周周的回答是,那要看樓梯在屋子外面還是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