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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21:28:42 作者: 八月長安
    火車終於還是到站了。北京的早晨空氣仍然有點清冷,她沒穿太厚的衣服,因為徐志安說中午的時候會很熱。許多乘客早早就把行李準備好,過道塞得滿滿的,車剛一停就有很多人急著下車,推擠著向前走。陳曉森不明白這些人究竟在急什麼,似乎被別人搶先了就是很吃虧的事情似的。

    她坐在原位,靜等人走光。

    透過窗子,看到徐志安,穿著黃色的長袖T恤和深藍色的牛仔褲,從遠處跑過來,大腿圓滾滾,好像又胖了些,而球鞋還是髒髒的。

    看到他,陳曉森才確切地記起他的長相。然而分開後一轉身,好像就會忘記。

    高中畢業之後,有人知道徐志安和陳曉森在一起了,很善意地開玩笑說,你們倆真的挺有夫妻相----陳曉森笑,心想,跟自己這樣的人有夫妻相的,全中國能找出來大約一億左右。

    徐志安一路瞄著車廂號,到了她這列的出口停了下來,透過下車的人往門裡面看。而陳曉森就在不遠處透過窗子看他。

    早晨還是來了。她的存在感一點點地變弱,弱到忘記要尋找存在感這回事。

    他牽著她,時不時地側過臉傻笑。陳曉森心中不是不開心,只是當她也用微笑來頻繁地回應對方久別重逢的喜悅感的時候,嘴角總是往下墜。所以每次的微笑都格外用力。

    他們都說,和徐志安在一起,是陳曉森的福氣。

    曾經沒多少人關注過他們。陳曉森是掉進大海中就再也分辨不出來的一滴水,不活潑也不沉悶,成績不好也不壞;徐志安則是他們一中連續三年的理科第一名,憨厚的,愛踢球的書呆子。

    他們是同桌。

    只有徐志安知道陳曉森牙尖嘴利懶洋洋的一面。陳曉森倒也並不是特意對其他人偽裝或者只對徐志安真誠。平凡如她,其實也有幾個側面,究竟展現哪一面,基本看心情和習慣。眾人面前從不爭強好勝,這並不是她韜光養晦或者淡泊名利,只是因為她的確沒那個本事,也沒什麼發光的渴望;至於在同桌徐志安面前刁鑽暴躁尖刻無情,也許只是出於她偶爾的發洩慾,以及欺軟怕硬的人類天性。

    可是,就這樣的反差感,卻把徐志安吃得死死的。

    徐志安從高二開始追她,可是她絲毫沒有意識到。對方是全班公認的好人,誰請教,他都認認真真一個步驟一個步驟地給對方講解。所以即使他主動地給她做了兩年的輔導,每到期中期末就給她縱向知識點串燒複習,她除了和別人一樣說聲謝謝,絲毫沒有感覺到有什麼特別。

    他是個好人。她想。

    當他高考前問她,你覺得我怎麼樣----她還是回答,你是個好人。

    對方臉色一變。低下頭沒說什麼。

    大學開學在即,他要去北京了,臨行前,又把她叫出來。

    「我要去北京了,祖國心臟!」

    最後四個字,聲音很大,意義不明。仿佛即將跑去看毛主席的紅小兵----雖然她知道,他不是炫耀,可能他只是有些興奮過頭,或者緊張?

    不過還是懶洋洋地回了他一句。

    「去了也是塊血栓,只能給心臟添堵。」

    他憨厚地撓著後腦勺,笑。

    永遠都是這樣。

    徐志安是個很乏味的好男孩,聰明,勤奮,憨厚。可是還是乏味,永遠都沒辦法回嘴,噎她一句,哪怕只有一次。

    可能好學生都這樣吧,陳曉森想。

    也或許在別人眼中,自己也沒比徐志安有趣到哪兒去。

    去吧,去吧,給祖國心臟發光發熱去吧。她真心地祝福他。

    然後他說,那個……其實,我一直都……喜歡你。

    陳曉森心跳平穩。

    能不能……當我女朋友?

    面色平靜。她現在已經回憶不起來當時的自己到底是什麼感覺,也許這份健忘本身已經說明了一切。

    她說,好啊。

    他驚呆,語無倫次地說,我,我以為……我就是……反正我也要去北京了,所以鼓起勇氣……沒想到……太好了,太好了……

    原來是臨行前好死不死的最後一搏。

    這表白立刻有種酒壯慫人膽的嫌疑。

    不過,畢竟是表白。

    他送她回家,她牽著他,好像牽著自己的哥哥。

    小森的姐姐最先知道了自己妹妹異地戀的事情。得知對方是名牌大學的高中同桌,很是為她高興。她姐姐與她很不同,姐姐的平凡中透著純真和善良,而陳曉森的平凡,潛伏著懶洋洋的無所謂和她自己也不是很了解的暗潮湧動。

    反正她沒有喜歡的人,反正沒有人喜歡她,反正對方是個潛力股,反正對方是好人,反正她也不是壞人,反正未來誰也說不準,反正……

    反正她沒發現,一直對迫於現實而不斷相親的姐姐長吁短嘆的自己,其實才是最冷酷現實的那個。

    總有些人沒資格享受風花雪月轟轟烈烈,那就市儈到底。

    從火車站坐地鐵,輾轉到了P大,正好是九點。招待所房間緊張,徐志安給她預定的標間客房的上一位客人還沒退房,所以他先領著她到自己的宿舍把厚重的背包放下。

    走廊里有一點通風不良的霉味,不過打掃得還算整潔。徐志安掏出鑰匙開門,探頭往裡面看了一眼,然後輕聲對她說,他們都在睡覺,我們輕聲點。

    假期的早晨不睡懶覺,天誅地滅。

    室內有些熱,不過沒有想像中的臭襪子的味道,左側六張組合書桌,右側三張上下鋪,門口有衣櫃和鞋櫃,雖然書桌上有些亂,筆記本電腦數據線網線糾結成一團,不過大體上還算是乾淨的宿舍。徐志安輕手輕腳地走到盡頭的書桌前,把她的書包放到地上,然後開始在自己亂亂的桌子前翻找學生卡。陳曉森百無聊賴地站在門口附近,熹微晨光透過窗簾的縫隙照進來,能看到灰塵飛舞。

    這是她第一次進男生宿舍。陳曉森好奇地四處巡視,小心而略帶罪惡感地偷窺著下鋪兩個男生的睡相。一個男生把頭整個蒙在了被子裡面,床上只有一大坨鼓起的包。另一個男生雪白的被面和他黝黑的臉龐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他仰臥著,一隻手擺在耳側,一隻手搭在肚皮上。曉森記得以前在新浪做心理測試,據說這種睡相的人,明朗而誠懇。

    不小心咳嗽了一聲,她聽到旁邊的床有響動的聲音,朝右側偏頭一看,和自己視線高度差不多的上鋪有個男生正好翻身轉過來,她站得離床太近,男生的鼻息恰好噴在她耳側,曉森突然渾身一激靈。

    那個男孩子翻身帶動的氣息,有種洗衣粉的清香。

    陳曉森凝神。

    那是怎樣出色的眉眼輪廓。乾淨帥氣,好像出色的黑白炭筆素描,但又說不出的生動。

    那張臉的主人微皺著眉頭蹭了蹭枕頭,陷進了柔軟的淺藍色羽絨被中,然後突然輕輕地咳了一聲,迷迷糊糊地張開眼。

    看見陳曉森的瞬間,他傻傻地楞了一下,然後突然坐起來,床鋪隨之吱呀一響。他格子睡衣的一邊領子還立著,半眯著眼睛,一臉懵懂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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