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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21:28:42 作者: 八月長安
比如她同桌午休時候看完籃球聯賽決賽回來說,三班贏了,拿冠軍了,他們班同學把盛淮南拋到空中,可是落下來的時候沒接住。
比如新的一周她串組坐到門口附近,聽到一群男生喧譁著路過,一個女孩子大聲地喊著,鄒晉龍盛淮南你們倆這周值日還來這麼晚!
又比如,她們班主任在提到這個名字的時候總會嘆一口氣,好像自己班期中考試總成績第一的風光都被三班那個學年第一給蓋過去了。
不知道是哪一刻起,洛枳的腦海中有了一個清晰的願望,或者說,短期理想。
她暫時不要見到這個人。
她很少走出教室,生怕一不小心就遇見了。即使像是籃球場邊聽到別人喊這個名字,她也會下意識側過臉躲開。
期中考試一結束,她就開始瘋狂地學習。把書桌收拾的整潔有序,書包掛在椅子背後,書桌裡面塞滿了練習冊,桌面上只有一個烏龜筆袋,善良無辜的眼睛亮亮的,看著她沉默地做練習冊,一本接著一本。
高一的洛枳,在別人的眼裡是一個一天說不過五句話的女生,如果要形容,只有四個字,簡單幹淨。簡單幹淨的衣服,簡單幹淨的馬尾辮,簡單幹淨的表情,簡單幹淨的語氣。
說白了就是一片空白。
她的瘋狂努力並不和偶像劇中的平凡女主角一樣,為了和家世顯赫的男主角平等相待而努力閉關修煉,一個月後一出場就艷驚四座……她還沒有見過他,談不上愛慕。
其實說到底,她是膽怯的。
那個美好的小男孩,一直是和藹善良大方友好的,她清楚這一點。儘管漫長的時間裡她追逐著這一點幻象,把他當成假想敵,用不平忿恨來驅趕著自己,卻仍然沒有忘記那個無辜純良的笑容。她把自己包裹在濃濃的恨意裡面,因為仇恨比寬恕和愛要來的輕鬆直接,給她提供活下去的源源不斷的動力,每天早晨醒來,都有重要的使命感。
如果沒有一個人來恨,她可能都懶得活下去。
然而終於雄赳赳氣昂昂地考進了振華,跟這個人走在同一個校園裡,每天都有遇見的可能,她卻忽然膽怯了,竟然有種荒唐的近鄉情怯的感覺。何況,這個人的名字風風光光的一出場,就把她這麼多年自以為是的努力和驕傲貶的一錢不值。
很簡單,她怕了。
她不是沒有幻想的人。有的時候就是執著於某種場景和感覺,念念不忘。
所以她絕不會特意去探尋和遇見,她只是期盼,上天能再給她一個和五歲的時候一樣美麗的並非人為的際遇。比如,某天在隔壁班,在她完全不知情的時候,爆發出一陣驚呼----快來看啊盛淮南,這次考試這個女生的分數比你高,你認識她嗎,她是二班的。
然後某天在走廊裡面,別人就會指著她說就是她,洛枳。她回頭的時候在一群男孩子中看見盛淮南,和她認識他的時候一樣乾淨好看的盛淮南,她會朝他笑笑,用她最好看最驕傲也最平靜的笑容,然後轉身回到班裡面,把一顆心徹底地按到水底下去。算是一個告別,了結了一切。
人總是需要一些儀式的,儀式給人莊重感和宿命感,給人信心。
沒有人會理解她這種莫名其妙的執念----想像中那樣平等的相識是多麼的重要。
可是老天不會給她任何希望。
期中考試之後的第三個星期,她就遇到了他。
情深說話未曾講
11月4日。
天氣已經很冷了。她穿著最喜歡的灰色長款毛衣,外面罩著卡其色的短外套,像只要過冬的動物。站在車站等車的時候,遇見了在隔壁班的一個小學同學,打了招呼,但她始終想不起來對方的名字。
同學說,你等什麼車?
她說,114路。
同學剛要開口說什麼,眼神卻扭過去盯著她的背後。她順勢回頭,耳朵邊已經傳來了同學小聲的尖叫,天,盛淮南。
其實她想趕緊扭頭不要看的,為了她心理面念念不忘的「初次遇見」。可是,那個人太顯眼,她甫一轉身,就不可能看不到他。
一個穿著白色運動外套圍著灰藍色圍巾背著黑色NIKE書包的背影,高大清爽,落日餘暉淡淡暈染著他的左半身,右半身留在陰影中,好看得就像、就像……她發現自己的萬能類比法失去了效用。
如果人生有後悔藥,她希望那天陰天。無論是五歲還是十六歲,陽光都幫著他蠱惑人心。
然後他轉過身來看站牌。
他長大了,小時候清秀的眉眼更加舒展精緻,長得那麼好看,恰好和她的幻想一模一樣----還有什麼比這個更可怕的事情嗎?
「他怎麼今天來坐公車呢?平時都是他家司機來接他的。天氣冷了他們也很少出來打籃球,都沒機會看到了,靠,今天真是賺到了。」
她微笑地聽著同學說,一邊長久地注視著他。
三個男生兩個女生走過來,其中一個男孩狠狠地拍了他的肩膀一下。他們說笑,偶爾一起動手整人,兩個女孩子都不跟盛淮南講話,只和另外的男生鬥嘴,然而眼神卻都在不經意間掛在他身上。
洛枳忽然想起那張表格上面他的名字,站在遠離大家的地方,驕傲而孤單。
其實他看起來並不是的。至少,是受大家歡迎的,會在籃球比賽之後被拋到空中的,會被很多人圍住的好脾氣好人緣的少年。然而洛枳定定地看著,他眼睛中永遠保持的那點寂寞和疏遠,似乎並不是她的錯覺和想像。
收破爛的老頭騎著三輪車經過,他幾步追上去,把掉下來的一摞報紙放回車上,然後繼續回到人群中聊天。結果沒走兩步,報紙又掉下來了。周圍幾乎沒人動,他又跑上去把報紙放上去,因為車是在行進中的所以報紙又掉下來了,細細的塑料繩支撐不住幾乎馬上就要散架子。眼前的場景逗得洛枳幾乎要笑出來了,懊惱的盛淮南鍥而不捨,像個小學生一樣氣鼓鼓地抱起搖搖欲墜的一大摞廢報紙,狠狠地扔到車上----老頭感覺到了震動回頭看了一眼,反應過來怎麼回事之後沙啞含混地說了一句,謝謝你啊小伙子。
他的白色運動外套沾上了不少灰,聽到老頭的道謝有點不好意思,撓撓後腦勺,笑了,眼睛彎的像月牙一樣,和小時候一樣,也和洛枳一樣。
反而這時候的笑容顯得比剛剛和那些同學在一起的時候要真誠快樂許多。
洛枳不知道為什麼突然有點慌亂,耳朵發燒,錯開一步往同學身後一躲。沒人注意到她的異樣。
為什麼他不是一個傲慢自私令人生厭的闊少爺?或者說,他為什麼不是醜醜的邋遢的樣子?
那樣事情會簡單很多。
他坐另一路公交車先走了,洛枳繼續和同學不咸不淡地隨意聊著,空虛的閒談掩蓋了心底深深的失落。
他的耀眼和美好,讓她在114路停下的時候從車門玻璃上看到了自己的渺小和卑微。
11年孜孜不倦。一直那麼可笑。她單方面地羨慕,單方面地妒忌,單方面地挑戰,單方面地銘記。多麼卑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