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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21:18:16 作者: 公子歡喜
    對於老人家的去世,家人是早有心理準備的,肺癌晚期,總有這麼一天的。但是,依舊太過匆匆,從入院確診到逝世,不過短短一個多月。對孝順的兒女們而言,始終快得難以接受。

    「中午的時候,還能吃下去半碗粥的,氣色也比前幾天好。兒子們還在商量說,有種藥治這個病根靈的,要去給他買來吃吃看。結果,下午睡了一覺起來就開始吐血,我拿了塊毛巾去幫他擦,止都止不住……醫生來的時候就已經不行了……」

    老夫妻兩住的小屋子裡設下了靈堂,秦央外婆絮絮地向親友們敘述著當時的情景。鼻息間滿是錫箔紙燃燒後的檀香味,《大悲咒》掩蓋了人們交談的聲音,零星有隻字詞組傅來:「還以為能撐過今年夏天的……」

    「……抽菸、喝酒,他戒都戒不掉。」

    「才六十九,七十歲都沒到……」

    秦央木然地坐著,親朋好友祭奠完畢後,他就遞給他們一杯水。滿眼都是白麻布,各色帛料五彩斑斕地掛了一牆,影像忽而真實忽而模糊,雙腳踏著地面,心卻在半空中飄著。

    有人踱過來攀談:「秦秦還在讀書吧?」

    「嗯,高三了。」

    「哦,那不是馬上就要高考了?好好用功啊。孫兒輩里,你讀書最好,老爺子最看重你。」

    旁人也調過頭來搭腔:「就是,老爺子從小就把你帶在身邊……你那個時候小,大概不記得了。」

    秦央輕聲說:「我記得的。」

    話語被守在靈台前的孝子賢孫們的哭聲埋沒。

    秦央可以說是那種家庭幸福的人,爺爺奶奶外公外婆俱在,無論是秦爸爸那邊還是秦媽媽這邊,兄友弟恭,姐妹和睦,逢年過節聚在一起吃頓團圓飯,和樂而圓滿。這是他第一次失去至親,曾經以為會有多麼傷心難過,真正站到這裡時,卻仿佛在夢中,渾渾噩噩的,神智卻清明得異常。

    喪事辦得很體面,跪下、磕頭、燒紙,秦央跟著長輩做得一絲不苟,回到家裡後,卻翻來覆去地整夜整夜睡不著覺。睜開的眼中總是白茫茫一片。淒楚的哭聲在耳邊一遍又一遍迴蕩索繞。

    與此同時,日曆紙卻一張一張毫不留情地撕落。

    老俞在走廊里跟秦央說:「你的成績很穩定,考試是絕對沒有問題的。不要太拼,太緊張了也下好。現在繃得太緊,恐怕到真正考試的時候反而會……嗯……總之,要注意休息。」

    秦央說:「我知道的,謝謝老師。」臉色憔悴而蒼白。

    回家的路上,沈晉自背後環著秦央的腰埋怨作業太多,做到天亮也做不完,老師太嚴厲,那個教物理的,一點玩笑也開不起,還有,女生太少,他那個樓面全是物理班:「整個樓面的女生加起來,十個手指頭就數得過來。數量就少,更不要說質量。」

    沈晉揶揄秦央:「你是陷在了溫柔鄉里。」

    秦央似聽非聽,偶爾發出一兩聲不知所謂的應和聲。

    沈晉見他心不在焉,也不再繼續往下說,頓了頓,收緊環著他的手臂。「我怎麼覺得你的腰有細了?」

    「沒有。」

    沈晉扯開話題道:「我今天在辦公室看到老俞了,手裡拿著這麼厚一摞卷子,他又用古文虐待你們?」

    「啊,沒有。」

    「你這兩天有沒有睡過覺?」

    「沒有。」脫口而出。

    泰央回過神,忙道:「睡了。」

    「那你這對熊貓眼是睡出來的?」沈晉不依不饒,見他咬著嘴唇緘默不語,低低地嘆了口氣,「我就睡在你旁邊,你有沒有睡,我會不知道?」

    秦家夫妻這幾天搬過去陪伴秦央外婆了,秦央又恰好正是高考衝刺的關鍵時期,也不能有閃失,秦央媽媽乾脆讓沈晉住了過來,兩個小孩也能互相有個照應。

    沈晉的口氣隱隱泄漏出一些擔憂:「秦央,你不是一直是最懂事的那個嗎?初中的時候就笑得不陰不陽的,教訓起我來比那個班主任李老師還有樣子。」

    晚上,秦央還是睡不著。一閉上眼就又回到了殯儀館,壽衣壽帽穿戴齊整的老者靜靜地躺在棺木里,周遭哀樂淒涼,悲聲不止。

    眼睛不知不覺睜開了,怔怔地瞪著空無一物的天花板。夜半時分,萬籟俱寂。

    「明天是最後一次模擬考,你打算去考場上睡嗎?」身邊並肩躺著的人忽然開口,一如既往的玩笑口吻,秦央聽在耳裹莫名地覺得安心。

    沈晉說:「秦央,我一直很想問你,那時候,那些話,你打了幾遍糙稿?」

    那時候……傍晚,放學後,道路盡頭那條狹窄曲折的小巷。清俊的少年橫威立目,神色冷傲不可一世。

    「三遍。」記憶很清晰,秦央回答,「叫你跟我走的時候,我還在心裹默念了一遍。」

    放在褲於口袋裡的手一直在不停地顫抖。

    沈晉的笑聲在黑沉沉的房間裡盪開:「你這個傢伙……」

    這是一件打死也不肯說的糗事,沒想到還是毫無防備地被他套了出來。話匣子被打開。這些天一直在腦海里盤旋不去的片段藉由雜亂的話語一一涌了出來:「我哭不出來。」

    葬禮上,所有人都在哭泣,只有他始終靜靜地看著。清明時節,細雨紛紛,黑傘下是一張沒有表情的臉!

    「從前,群毆爸媽工作忙,沒空帶我。我一直跟著外公。我是他的第一個孫輩,所有晚輩里,他最喜歡我,他不讓我叫他外公,我一直叫他爺爺。」

    「他待我很好,我做錯事,也不許我爸媽罵我。」

    「優等生秦央也有挨罵挨打的時候?」沈晉輕笑著打岔。

    秦央也跟著笑了起來:「小時候,誰一生下來就是這麼聽話的?」

    話語依舊扯雜而破碎:「那個時候,你也知道,夏天也沒什麼冰淇淋之類的,有根大頭娃娃雪糕就不錯了,要不然就是一根鹽水棒冰……他們廠里效益好,高溫天會發沙冰。他每天帶個保溫瓶,盛回來給我吃。甜的,有牛奶的味道……我天天搬個小板凳坐在門口,就巴望著他快快回家。」

    說到這裡,自己也忍不住笑了,敘述還在繼續:「後來,他退休了,我要上學,忙。每次隔很久才去看看他,他總叫我多去走走。我說好,忙了,就忘了……去了,跟他,也說不了幾句……」

    「他在家裡沒有什麼事做。喝酒、抽菸,還捨不得花錢,總挑便宜的買……我爸媽買給他的,他總是藏著。時間長了,飯也吃不下了,身體也不行了,連下樓都沒力氣,都勸過他的,他說,戒不掉了。送到醫院的時候,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我媽回來後說,醫生都懷疑我們待他不好。」

    眼眶開始起了澀意,黑暗裡,誰也看不見誰,秦央仰面躺著,聲調不自覺地有些顫抖:「他這次住院,一個多月,我一次都沒有去看過他。我上一次去看他的時候,還是春節。就叫了他一聲,什麼話都沒說……這兩年,也就春節的時候去看看他……原本想等考完試去醫院陪陪他的……」

    這樣脆弱而哀傷的秦央,只有沈晉看得到。一如當年,無助又滿腔傷痛的沈晉只出現在秦央面前。

    沈晉翻過身,慢慢地伸出手,擁住他。相貼的臉頰碰觸到一片冰涼:「我要是明天在考場上睡著了,你要拿多少杯奶茶賠我?」

    有一位與秦央和沈晉出生於同一年代的少年作家曾經說過這樣一段話:所謂愛情,就是當你看到那個人時,第一反應不是上床,而是擁抱。

    第六章

    高考在即,五月底的大氣時陰時雨。從題海文山里偶爾抬起頭呼一口氣,心底莫名升起幾絲煩躁,厭倦漫上眉梢。

    「緊張了?」秦央取過被他胡亂扔了一桌的試卷,展開、鋪平,一張一張分門別類按照試卷號疊起來,「志願填那麼高幹什麼?」

    「還好。」沈晉懶懶靠向椅背,看著他纖長的指在黑黑紅紅寫滿字跡的卷面上一一點過,「E師大吶,愛在E師大。」

    本市學生間有言:玩在F大,住在J大,吃在T大,愛在E師人。這四所院校合在一起便算是S使高校中所謂的「四大名校」,每年不知有多少高考生削尖了腦袋要住里贊。

    手邊的卷子上,字跡雖然潦糙卻做得認真,題目邊上密密麻麻注滿了解題過程。秦央想起初中時,沈晉那些總是空無一字的的作業本。現在雖說是年級前一百名,但是E師大對他而言還是有些不穩當。

    「傳說中的倩影處處,美女如雲。」這邊卻說上了癮,沈晉閉上眼睛,滿臉享受,「我已經看到E師大在向我招手。」

    「是嗎?」把整理完的卷子夾進檔夾里,厚實得封面都合不上的硬塑面活頁夾兜頭朝那張笑得花痴的臉罩下,「它在跟你說,ByeBye!」

    老俞說:「現任是關鍵時期,家長對考生要多多關心。藥補不如食補。」

    秦央年過七十的奶奶特地打電話來叮嚀:「秦秦啊,你不要緊張,沒什麼好緊張的,千萬不要緊張,不要緊張啊……」

    秦央哭笑不得。

    秦央媽媽去廟裡求來兩張平安符,虔心誠懇地捧著幾瓶礦泉水跑去「仙人」跟前供了三天三夜,又是寫符紙又是念經,做得一本正經,就差沒把「仙人」叫來家裡跳一次大神。

    秦央爸爸說:「這是封建迷信。」

    回頭又仔細地把那兩瓶水放進了秦央包裹:「考試的時候,要是口渴就喝喝。」

    東西里有一半是給沈晉的,沈晉握著秦央扔給他的平安符和水,一反常態地收起了笑臉,沉默半晌方道:「還是阿姨記得我。」嘴角翹得勉強。

    秦央不習慣看他這樣的表情,扭過臉道:「別想那麼多。」

    勾著他的肩一起進了考場。

    走出考場時,秦央看到老俞正守在考場門口。平時大家都不喜歡跟老俞打交道,他太囉嗦,刻板又保守。這一次,秦央卻主動走了過去:「高老師,題目不難,基本都在你給的複習範圍里,我感覺挺順的。」

    「哦,哦,那就好,回去好好休息、好好休息。」老俞凝著的臉明顯放鬆了許多,鏡片後的雙眼笑眯了一起來,陷下去幾道皺紋。

    秦央驚覺,眼前的男人其實尚不滿四十,比自己父母都還要小得多。據說這是他第一次作為班主任帶高三,耗費的心力恐怕並不在他們這些學生之下。一時,竟有些開不了口。

    遠遠傳來秦央媽媽的招呼聲,秦央只得匆勿道:「高老師再見。」

    走出幾步再回過頭,高瘦的男人仍守在原地,默默地看著學生們說笑著從他身邊經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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