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頁

2023-09-28 20:36:10 作者: 朝小誠
    陸涼風的心理素質早已是超越常人地強,也不管別人說什麼,一個人戴上頭盔跨上機車,發動引擎「轟」的一聲就消失在了眾人面前。

    這一晚,當巷子裡的陳叔再一次看見陸涼風摘下頭盔,一身緊身服,站立在自己面前時,陳叔不禁咂了咂嘴,頗有些「牛皮糖來了甩也甩不掉」的煩躁,對她抬了抬下巴道:「你怎麼又來了?」

    回想當日他對她語重心長地囑咐道以他們的關係是不適宜再見面的,陸涼風那時也點點頭懂事地「嗯」了一聲,沒想到這才過了幾天啊,這傢伙就像逛菜市場似的又逛來了。陳叔也算是明白了,她上次那聲「嗯」基本也就是個敷衍,懂事個屁,根本不用指望她聽得進去。

    陸涼風也不人生,真當這裡是自己家似的,堂而皇之地就登堂入室了。上次在巷口攔住她的那兩個年輕人站在陳叔身後,心想我們這裡好歹也是「陳年一條龍」陳叔的老巢,用個高端洋氣的說法就是一個「頗具影響力黑道人物的總部」,你一個警察逛個黑道總部就像逛街般來去自如,這像話嗎?考慮過我們兄弟的感受嗎?這麼一想,兩位青年頓時對陸涼風這種行為很是不慡。

    那年紀稍長的青年剛想出聲阻攔,卻被陳叔攔下了:「阿定,出去守著,我和涼風有事要談。」

    省去姓直接叫涼風,這幾乎就是關係匪淺的表示了。

    那個叫阿定的男青年張了張嘴,終究沒有說什麼,點了點頭說了聲「是」,帶著人一起出去了,離開前不忘關上了門,留一個完整密封的空間給他們。

    「他很關心陳叔,」陸涼風是過來人,很多事都是明白的,「他怕我會給您帶來麻煩。」

    「這些年我一手帶出來的這些年輕人,心是好的,」陳叔笑,笑容中有滿意,也有感慨,「不過他們之中,論才情、身手、性格、資質都再沒有一個人,能和當年的你相及了。」

    陸涼風沒有太多的表情,喜悅或憂鬱她仿佛都是沒有的,只淡淡道:「是陳叔你仍然對我好。這些年,我也明白,願意親近我的人越來越少,客氣一點的,仍然把我視為當年行動失敗的無能者看待,不客氣的,應該是已經不願意把我當成一個人看待了。」

    陳叔一指,讓她坐下:「能者,不言;庸者,多言。我認識的陸涼風,絕對不是會為這些瑣事而在意的人,說吧,你真正想對我說的事。」

    天下這麼大,仍是有一個老人,如此了解她。陸涼風覺得值,這些年來她所有的居無定所以及風雨飄搖,只要還有這樣一個人的存在,她就覺得值。

    陸涼風深吸一口氣,終於沉聲道:「我父親,入了我的局。」

    一室的寂靜。靜得連角落中那一株白掌幽幽綻放的聲音都聽得見。

    陳叔「哦」了一聲,再無他言。他站了起來,在屋子裡緩緩踱步,斷了一杯茶,並不喝,端了一會兒又放下,似沉思。陸涼風明白,他是在思考,或許還有猶豫,畢竟他的立場,關乎著太多人的性命。

    許久的靜默之後,陳叔終於折回步子,站定在她面前,問:「你呢,你的打算是什麼?」

    「我的打算您是最清楚的,」陸涼風聲音很淡,卻有力,「我並不打算改。」

    「你的對手是你的父親。」

    「是,所以我才來您這裡,做最後一次確認,」陸涼風一字一句,仿佛有掙扎,也很痛苦,「我父親他,除了構陷唐信那件事之外,是不是還做了很多,其他不可饒恕的事?」

    陳叔看著她,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只道:「一朝身退仍家臣,不談主君半分惡。這個道理,你應該懂的。」

    「對,這是您的道理,」陸涼風寸步不讓,「但是,涉及是非黑白,就不能用這樣的道理了。如若執著在這十四個字的道理上,那麼就會變成昏庸、頑固乃至腐朽不化。」

    陳叔大笑:「陸涼風,你現在的口才真是不錯。」想當年,這傢伙是寧可跟人動手也絕不肯跟人廢話的。

    頂撞老人,不是她的作風。陸涼風心裡琢磨著這些年跟著那些個當官的文人混,嘴皮子上酸溜溜的功夫她還真是一時改不掉了,墮落啊,真墮落。這麼一想,陸涼風頓時覺得良心上很是有些過意不去,別過了臉,悄悄呼出一口氣。

    陳叔忽然出聲,溫言對她道:「你想去做,就去做吧。」

    陸涼風轉身,十分震驚。

    「你父親他,是該有一個人去重新教會他一些道理了。」陳叔負手,講著一些話如同講著一個久遠的回憶,「已經很少有人再會知道了,曾經你父親,陸正風他,也是怎樣一個疾惡如仇、心懷天下的年輕人。」

    在每一個人心暴動之前,大概都會有一段曾經年少的記憶。疾惡如仇、心懷天下,看到弱者被悔會拔刀相助,見到強者橫行會擋於蹄前,沒有身份地位,只有一腔勇氣。然而,就像每個年輕人都會老那樣,有一種故事也會老。

    善惡本就是一念間的事,經歷了一些事,看到了一些不該看到的,陡然明白這天下,王者王,將者將,寇者寇,弱者弱,有人金縷玉衣夜生歡,亦有人瓦片遮檐連夜雨,不禁怒吼一句憑什麼,憑什麼芸芸眾生,爾等為王我為寇?!於是一念之差,佛成魔,俠成jian,心老去,少年人不再。

    「你父親是少見的那一種極其聰明的人,」陳叔聲音很低,幽幽地說,「懂進退,知分寸,有手腕,亦有能力。所以他走得很快,升得更快,扶搖直上,至今沒有一個年輕人可以達到你父親那樣的速度。但是,那時我就隱隱發覺了,一個人走得慢,是一種問題;走得太快,問題卻更大。貪心不足,慾念太盛;執念多的人,智慧就少了,兼懷天下的器量,也就更少了。」

    陸涼風默默地聽著,不發一語。

    她發現當她聽著父親的故事時,就像在聽一個陌生人的故事,這些年來陸涼風經歷的崩潰不少,但真正能入她心裡的崩潰,卻很少。唐信算一個,然而唐信給她的崩潰是慢性的,一時不察,長久地侵入,發作的機會也很少,雖然發作起來也是作痛不已的。而父親,則是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令陸涼風打落牙齒和血吞,嘗到了崩潰滋味的人。

    他曾在她十七歲一事無成,渾渾噩噩的時候,出現在她眼前,對她講,我帶你回家;他也曾在她身無一技,無可傍身之際,帶給她陳叔這樣的老師,教她世上道理,令她能文善舞;他更是曾在她過去一身不潔、前程昏暗的當口,洗白她所有的不淨,令她脫胎換骨,堂堂正正地成為一個人,甚至是她從前從未奢想過的,做一個好人。

    每一個女兒心中的父親,都是神。陸涼風從未想過會有這樣的一天,她要和她心裡的神去搏,去斗,去抗衡。

    「記不記得我教過你什麼,」陳叔扶住她的肩膀,對她教導:「古羅馬有一句話,像一個死者那樣去看待事物。太重情,或者太重義,都會失去方向,被小情小義遮住了眼,從而看不見更大的情以及更大的義。」

    「我明白,」陸涼風點點頭,額上已經全然是冷汗,「我懂怎麼做。」

    陳叔看著她,哪怕是字字扎心,也不得不告誡她:「你父親是一個多疑的人,不見得會輕易相信你,以我對他的了解,他勢必會命你對唐信下手以試探你的忠心,也許會很血腥,又或許會很殘酷,你既然選擇了這一條路,就再沒有後悔的餘地了。」

    「是,」陸涼風點頭,「我明白的,我沒有時間去後悔,也沒有立場去後悔。」

    陳叔放開她,端起桌上的一杯茶,喝了一口,過了很久,才幽幽地問了一句:「你做這些,是不是為了唐信?」

    陸涼風沉默。

    要做到不負一個人,是十分艱難的一件事。尤其一個女孩子,要對一個男人做到不辜負,更是難上加難。這當中需要的,不僅是很多的毅力,很多的信念,很多的勇氣,還要有相隨千里不覺遠的執著,以及一夜夢醒不覺遙的真心。

    而這裡面最初的初心,當然是,她要對他有點感情,很有一點感情。

    老人嘆了口氣:「你要得到你父親的信任,就必然會做出令唐信誤解的事……涼風,你會很痛苦。」

    這對陸涼風而言是一個不能深談也不敢深談的話題,她起身,欲告辭:「陳叔,我回去了,以後我自己會當心。」

    「陸涼風,」陳叔看著她立挺的背影,有些疼惜,也有些不忍,禁不住長嘆一聲,「你最大的弱點,就是血太熱了。」

    唐信這一陣子忙得焦頭爛額。

    接唐涉深的手絕對不是一件容易事,聰明人都懂得這樣一個道理,寧可自立門戶,也不可接手他人城池。唐涉深的城池早已刻下了他獨有的風格印記,深入每一個人的骨髓,唐信從風亭一躍而上,空降總部,接手代理執行人這個位子,燙手山芋,眾矢之的,多少人虎視眈眈,多少人袖裡藏刀,唐信比誰都明白。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