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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20:36:10 作者: 朝小誠
    退一步講,她即使相信,也不會太當回事,畢竟「有情飲水飽、拿青春賭明天」這種事,早已入不了陸涼風這種人的眼。

    對陸涼風而言,唐信對她好,她感受得到,也感激,她會想方設法報答他,想到的最直接也最了當的方式就是,替他報仇。

    這不是一個適合女子的邏輯,卻是一個適合江湖人的思考方式。陸涼風這二十多年來的成長軌跡早已註定了她一生的江湖性,陸涼風就是那種這世上已經為數不多的會將五花馬千金裘拿去換美酒、一口飲盡後便一身殺性能將城來守的那一種人。

    「報仇……」陸涼風反覆咀嚼著這兩個字,翻了一個身,兩眼毫無睡意地盯著天花板,神遊般地想了很多事。

    陳叔的風聲已經放出去了,以父親貪婪的欲望來說,他一定不會放棄她這一顆已耗盡太多人心血的棋子,一定會想方設法地接近她;可是萬一,父親這些年退隱後行事更為小心謹慎,那麼她這些心血說不定就白費了,畢竟那一年事敗後父親能捲款逃離已經是死裡逃生,人老了,心也會跟著一併老去。

    陸涼風呼出一口氣,只覺前路茫茫,她該何去何從,都是未知數。尋常人談起報仇二字只覺心血澎湃、波瀾壯闊,仿佛這二字就是和男兒志在四方、大事業大格局聯繫在一起的,其實怎麼可能呢,陸涼風覺得這天下再也沒有比報仇二字更寂寞、更淡出個鳥來的事情了。

    床頭的鬧鐘滴答滴答地漸漸指向凌晨兩點,正在陸涼風扶著額頭想事情的時候,忽然,她的行動電話持續震動,很短促,但不間斷。陸涼風拿起一看,是一條陌生簡訊。

    這是一條幾乎改變了將來陸涼風一生軌跡的簡訊。當陸涼風看見這條簡訊的內容時,她腦中有整整一分鐘的時間是空白的。

    陸涼風很緩慢、很緩慢地從床上漸漸支起身體,她甚至連握住行動電話的右手都有些發抖,不得已只能用左手握住右手的方式讓自己鎮定下來。

    她不能相信自己看見的,她對著手機屏幕看了整整三分鐘,才確定了自己究竟看到了什麼。

    銅蛇之杖。代表她的父親,無上的權利。簡訊的內容很簡單,只有簡單的兩個字:很好。

    風刀雨箭正當時。當這一條簡訊、這兩個字,落入陸涼風眼中時,她所有的感覺就只剩下了這七個字。

    一直以為自己仍然是局外人,苦苦追尋入局的途和道,卻不料原來在她追尋的這一路上,她早已是入了局,入了她要復仇之人的局。

    多年過去,父親的風格仍是依舊,任何一件事,任何一項計劃,在父親眼中永遠只有兩種結局:好,或者壞。

    陸涼風畢竟是陸涼風,這二十多年來挨過的風雨流過的血淚不是白費的,她有著一個江湖人根本的自我保護意識,也有著一個江湖人最原始的直覺和反應。一剎那間,陸涼風腦中翻江倒海,這一晚發生的事如同電影蒙太奇般在她眼前一一掠過,速度快得猶如世界崩潰時的加速度。

    她想起在夜巷中看見了久違的侯爺,想起梁姐對她說的那一番古怪的警告,想起當日陳叔對她的提醒,想起現在手中的這一條附有銅蛇之杖花紋的簡訊。當這所有的一切在她腦中串成一線時,陸涼風終於明白了所有的起因經過結果,也明白了她的劫和殺究竟以怎樣一種蟄伏的面貌藏在她身邊,而如今,終於如命運般降臨在了她的面前。天大的事,不過一個「局」字。

    陸涼風只是不能相信,連梁姐這樣稜角分明的人,竟然也已成了父親用來試探她的局中人。也許是被迫的,也許是自願的,畢竟她見識過父親的手段,當真是一擲千金,這世上沒有太多的人,會有那般勇氣去拒絕這樣一筆心動的交易。父親拿梁老太試探她,當真是用對了,當她眼見昔日曾對她好的梁老太受困時,她絕不會袖手旁觀,而陸涼風這一入局,就引出了父親最想試探的事:唐信,對如今這一個陸涼風,態度幾何?

    月光下,陸涼風的臉頰泛著絲絲青白,遠遠望去,如同一個死士,詭異、不懼死亡。

    她拿起行動電話,一個字一個字地,敲下回覆:「如今日您試探所見,他還很愛我,我們仍是有機會,對唐信下手。」

    按下發送鍵,屏幕上很快地顯示出新的回覆:「等你證明。」

    終於來了,是嗎?對唐信下手,就是他們要她示忠的最佳途徑。

    陸涼風丟開行動電話,卻已經丟不開一場風雨。這才發覺後背竟已濕透,冷汗正順著臉頰滴滴滑下來,她仰頭躺倒在地上,忽然有笑一場的衝動。

    然而當她剛張了張嘴時,腹部卻陡然一陣翻江倒海。陸涼風幾乎是狼狽地從地上爬起來,拉開房門沖向洗手間,跪在洗手間的琉璃台前吐了一番。

    她已經很久沒有過這樣的神經緊張了。甚至連當年以真面目視於唐信面前時,她都未曾緊張過。距離上一次緊張到作嘔的記憶實在太久遠,久遠到她幾乎有些模糊了,似乎還是十多歲的事吧,她被陳叔帶去火葬場的停屍房,那一次她吐了整整三天,她幾乎以為自己會這樣吐出血來,後來不知怎樣地也熬過來了。再後來的陸涼風,越來越不曉得緊張的滋味,也越來越不曉得「感覺」這二字究竟為何物,連肉身死亡這件事竟也已緊張不了她半分。

    庭院夜來香開盛,月下涼風再難回。陸涼風深深伏在琉璃台上,有那麼一瞬間,她生怕自己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會沒有。

    一件外套忽然被披在她身上。陸涼風稍稍回神,微微抬頭,一瓶純淨水已經在她手邊,正被一隻靜定的手握著。

    唐信一身居家服,不知何時來到了她的身旁,輕輕為她拍了一下背,然後擰開純淨水瓶的蓋子,遞給她,「溫的,會好很多。」

    陸涼風沒有拒絕,接過水,仰頭灌下,再吐出來,反覆幾次,最後像是用盡了力氣,再沒有折騰的心念。將空瓶扔進一旁的垃圾桶,她雙手扶住琉璃台,慢慢撐起自己的身體,用冰水洗了把臉,沉默了會兒,轉身面對他。

    「晚上吃壞了胃,不好意思,吵到你。」

    唐信看著她,眼色很深。陸涼風明白這樣的謊言說出來,連她自己都知十分勉強,唐信更是不會信的。但她沒辦法,她今晚已沒有力氣,再去對他認真地撒謊。

    他忽然伸手,溫柔撫過她的臉,對待她如同對待一個倔強的孩童,「我認識的陸涼風,不適合這樣子。」

    看見這樣一個陸涼風,他會很猶豫,很害怕。

    陸涼風是不能倒下的那一種人,這種人一旦倒下,就不太再會有力氣站起來了。這些年來她一個人,一條性命,扛起了太多罪,也扛起了太多責,令一個本該是清白無寄、婉轉化水的女孩子,終究變成了江湖刀霜一潑風。

    陸涼風微微勾唇,緩和了一會兒。先前的緊張已經煙消雲散,如同一場劇,時間到就落幕,她並不打算給自己太多悲情的機會。

    「唐信,」陸涼風擦了擦嘴角,微微笑了下,「說來多可惜,我沒有太多的朋友,如今連我的親人,也越來越不多了。」

    唐信撫著她的臉,卻被她躲開,他只能收回手,「我是你的誰你心裡清楚,只是你不願意承認而已。」

    陸涼風眼神淡漠,「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這是古老的說法,現在的人早已是不信的了。」

    唐信卻搖頭,「沒錯,這是古老的說法,但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古老的說法往往也是很有用的道理。」

    「那就算是吧,」陸涼風收回視線,淡淡地看著他,仔細看一看,她眼底是有感情的,不深,卻真實存在,「如果有一天,我的下場不太好,你能不能把我這個人,好好送一程?」

    這幾乎是在道別。對預見的那一種結果,最壞的一個結局,提前對他作了道別。

    「我不會,」唐信定定地看著她,語氣很冷,「你是我得罪了全部的朋友和兄弟,拼盡了全力才從死亡線上救回來的人,你想再去走一遭,我不准。」

    第五章 像一個死者那樣去看待事物

    隔日,尚在夏季卻陡然降溫,仿佛一夜冷風摧枯拉朽地就已入了秋。

    陸涼風下班後,拒絕了同事一起喝一杯的邀請,一個人準備走。程峰自覺和陸涼風這「冰山」挺熟,笑哈哈地上來勾了她的肩就裝自來熟地說走吧走吧一起去嘛。陸涼風轉過臉掃了他一眼,一句話都沒說,那眼神就凍得程峰訕訕地收回了手,底氣瞬間不足,連連說「呵呵那就下次吧下次吧」,自己給自己找了個台階下,哧溜一下就逃了。

    局裡的人都說,陸涼風此人亦正亦邪,底細很有些問題。程峰每每聽到這種話都是不服氣的,陸涼風這行為作風能叫「底細有問題」嗎?人家那是叫「酷」好不好!一個個都是沒見過世面的土鱉!自己耍不了酷還不准別人耍了!不過就是這樣理解陸涼風的程峰同志,有時也禁不住感慨,陸涼風這傢伙未免是太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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