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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20:36:10 作者: 朝小誠
    兩個人回到家,各自找了食物填飽肚子,洗了一個熱水澡。唐信走進自己的臥室一頭倒在床上,方才和侯爺那樣的人在那樣的場面周旋、談判,旁人眼中的唐信冷靜、不知疲倦,其實怎麼可能呢。唐信十分明白,方才只要走錯一步,他和陸涼風今晚必定葬送「花澗」無疑。打完這一場意外而來的仗,他真的有點累了,他要休息。

    時間靜靜地過了一會兒,忽然有一床柔軟的被子輕輕搭在了他的身上。唐信沒有睜眼,卻冷不防伸手迅速攫住了正在給他蓋被子的那隻手。

    男人閉著眼睛,聲音很沉,「半夜三更獨自走進我的房間,很危險的。」

    被他緊緊地抓住了手,陸涼風也沒有掙扎,「我想為你做點什麼。你這樣一次又一次地幫我,不值得。」

    唐信的睡顏很美,卻依然有著不可捉摸的神情,這人仿佛是連睡夢中都是可以做到清醒的,「我想要的你給不起,那就不要給;至於別的旁的,你也不用給,我也不需要。」

    陸涼風問得很平靜,「你想要我做你的情人嗎?」

    把一個不正經的問題也可以問得這么正經,這是陸涼風的本事。

    「情人,」唐信笑笑,有些譏誚,「我什麼都缺,想要的話,這個倒還不缺。」

    「我知道,你不喜歡這些,」陸涼風點點頭,「雖然我反而更希望做你的情人。畢竟我知道情人這個身份要怎麼去做,不乾淨,卻簡單;我唯一不懂如何才做得到的,就是做你的妻子。」

    她說完這句話,兩個人誰都沒有再說話,任憑一段長長的沉默蔓延了一室。

    唐信緩緩睜開眼,並沒有太多沮喪或者發怒,只是他抓住她手的勁道也絲毫未松。他像是斟酌著,問了一個很蹊蹺也很一針見血的問題,「陸涼風,你是不懂如何做唐信的妻子,還是不懂如何做任何一個男人的妻子?」

    這話問得很透徹。時至今日唐信對眼前這個女孩的心性多少也了解了一點,所以才能在方才她說出那樣一段傷人的話之後,他也能控制情緒不動怒。

    誠然陸涼風不懂如何做他的妻子會令他感到十分挫敗,但如果接受了「陸涼風的這種不懂以及不願意並不僅僅針對他唐信而已、若換了任何一個男人她都是這般態度」這樣一個前提,那麼唐信心裡的挫敗感多少會陷得不那麼深。畢竟陸涼風不是只拒絕唐信一個男人,她是拒絕全天下的男人。唐信在心底磨了磨牙,算了算了,這麼想的話他也不算很失敗啦……不得不說,從這一方面來說,我們唐信同學自從遇到了陸涼風這麼個棘手的生物之後,也越來越具有阿Q精神以及自我恢復功能了呢……陸涼風沒有立刻回答。她微微掙了掙被他抓住的手,沒掙開,大概是明白他是不會輕易放她走的,於是她也就不掙了,索性在他身邊坐了下來。

    兩個人一個躺,一個坐,陸涼風甚至還調整了一下姿勢,兩腿抬上來靠在了床邊,看得唐信心裡又是一陣動盪。癢啊,心癢啊,這看得到卻吃不到的苦你們不懂啊。

    「我母親出身不太好。」陸涼風忽然開口說,「是個舞女。」想了想,她覺得有必要再補充一句,「你聽聽就好,我沒有用這個來博你同情的意思。」

    這麼一身正氣……不去做公務員真是可惜……

    唐信看了看她,臉上沒有動容心裡卻很有些意外。陸涼風很少會提及私人的事,即使是在過去那一年她奉命臥底在他身邊時,她都很少會說這樣的話。

    「那個時候,我父親在警界尚未升至位高權重的地步,雖然後來的他一手遮天以至於犯下大罪,但在最初的時候,誰沒有受過苦流過血才會有後來的地位。」陸涼風聲音很淡,就像在說旁人的故事一般。

    「我父親在某一次臥底時認識了我母親。你明白的,風塵中的女性看似荒誕,實則比尋常人更為有血有肉有淚。虛榮、好勝、貪婪、自私,這一些人性的弱點,以及俠氣、血性、大勇、無畏,這一些人性的血氣,在她們這些人身上,會一併體現,且體現得十分極端,十分具有衝撞性。試問這樣一種個體,落在血氣方剛的年輕男子眼裡,會是怎樣一種誘惑?所以那一年只有二十多歲的我父親,會和我母親有了我,但並不打算娶她,也是一件我不贊同、但也可以理解的事。」

    唐信忽然有一種感覺,眼前這個名叫陸涼風的人,實在是一個十分理智也十分克制的個體。

    這突如其來的感覺幾乎令唐信有些不忍,他出其不意地放開了她,仿佛連半分都不願意傷她。畢竟他明白,一個沒有被父親撫養過、卻被父親利用過的女孩子,在一切塵埃落定之時還能說出那樣一番話,本身就是一件了不起的事。她看得太透,而這世間看得透的人,尤其是女人,大都不會很快樂,她們扛起了太多的因為所以,也扛起了太多的得與失。

    陸涼風的聲音很靜,很定,是完全把他當成一個傾訴者來講的,「大概是因為我從小就見過了這樣一種在性情二字上有理、在理字上卻站不住腳的關係,所以我幾乎沒有想過,今後我會和某一個男性有過分親近的關係。」

    唐信忽然出聲,幾乎有些失笑,「我應該佩服你是麼?你那一年和我在一起,再親密,再無間,誠然並非是你本意,但也不見得有慌亂。」

    陸涼風答得慡快,毫無隱瞞,「因為我並非是第一次看見男人的身體。」

    唐信眼色一收。「這種話,你最好收一收,」他的手指摩挲著她的手背肌膚,指尖用力,有某種暗示在裡面,「我沒有你想像中那麼有大量。」

    陸涼風並沒有理會。事實上唐信也明白,對於陸涼風這樣的人來說,任何搖擺以及任何威脅都是不存在的,她是怎樣直慡的個體,就會做怎樣直慡的事。

    「你以為我第一次看見的男人身體是怎樣的?赤裸、乾淨、性感、誘惑?」她忽然微微笑了一下,有種莫名地譏誚與悲哀在裡面,「能看到這些乾淨東西的女孩子是有福氣的,可惜,我沒有這種福氣。」

    唐信皺了皺眉,忽然有一種不太好的預感。

    「你也猜到了是不是?」陸涼風笑笑,「唐信,你是行家,應該懂得的,禪觀里有一種意向,即屍體。」

    唐信看向她,「你當時幾歲?」

    「十七歲,也可能是十八歲,不記得了,那種事,不記得有不記得的好,」她淡淡地說:「十七歲時我父親派了一個人接收我,教導我,他讓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觀察屍體。一開始的我習慣不了,看一眼吐三天,甚至都以為自己會變瘋,但最終也還是這麼熬過來了。佛教的《正念經》上有這一段,如何靜觀,如何腐朽。他是這麼告訴我的,禪觀白骨,參睹皮囊。他讓我做這件事是因為,他想令我知道,一個人只有知道了怎樣去死,才會更透徹地去爭取怎樣去活。」

    唐信沉默了會兒,終於從床上慢慢直起身體。「不要說了,」他握住她的手,動作溫柔,「那些事,不要再說了。」

    「所以,你能理解我嗎?」陸涼風看著他,沒有掙脫他的手,「我就是這麼長大的。看見了很多不該看見的東西,做過了很多不該做過的事,我已經習慣了這樣的方式去活命。如今你要我再換一種方式去活,比方說做一個妻子,再比方說愛一個人,也被一個人愛,誠然我也想,但對現在的我而言,畢竟已經不是一件易事。」

    唐信忽然抬手,遮住了她的雙目。這一雙眼睛太清明,也太悲傷,他不忍心看見一個二十多歲的陸涼風,眼中卻已經有了年老之人才有的昏天暗地。

    「如果我願意給你時間呢。」唐信嘆了口氣,心裡明白眼前這個女孩一身是罪,他卻偏偏喜歡。換一個人,甚至換一種面貌,他都不想看,他就是沒有興趣。

    「我給你時間,要不要是你的事。我給得起,你自便,」唐信聲音很淡,「雖然我也明白,你更希望我們之間沒有再來一次的機會。」

    沉默很久,陸涼風都沒有同他期待中那樣,給他回答。

    這一晚,陸涼風獨自睡在自己的臥室里,有一些失眠的意思。

    平心而論,唐信今晚挺身替她解圍的舉動陸涼風不是不感動。坊間都知唐信甚少會親自出面插手旁人的事,更是從來不曾為了一個女人出面干涉。侯爺最後會放人多少也是考慮到了這一點,明白唐信就是那一種人,那一種從不插手、一旦經手就會豁出身家性命去搏的那一種人。

    陸涼風不是沒良心的人,思此及,陸涼風心底也很有些「有個男人對我這麼好我這輩子也他媽值了!」這種家庭婦女經常有的感慨。但是唐信對她講的那些個動人的情話,站在陸涼風這種混慣江湖的立場講,她是不大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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