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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20:36:10 作者: 朝小誠
    所以他對她下不了手。一如數年前那樣,他因一念之差,成全了她對他人的忠心,代價則是陷身後整座世界落入了崩潰邊緣。

    在這個深夜,唐信像是終於有些倦了,「陸涼風,明明是你不惜出賣自己也要算計的我,為什麼算計了之後,你又不要了呢?」

    唐信想起那一年的那件事。那是一個秘密,發生在三年前,是唐信一生的不可觸碰與不能言說。

    誰也不會知道,三年前SEC核心機密外泄以至於一敗塗地差一點點崩盤倒地的始作俑者,不是陸涼風,是唐信。那些機密,那些文件,不是陸涼風竊到手的,是唐信,一手奉送給她的。

    畢竟是每晚共枕的夫妻,有些默契不言而喻,連真相大白彼此攤開底牌時竟也不例外,他只聽得站在自己面前的女子一字一句揭開這一場騙局的序幕:「陸涼風,我這個人,以及我的身份,不止是你的妻子而已。幸會,風亭的信少爺。」

    一日山水變,兩鄉天外隔。

    從來都只覺這樣的情緒太過誇張,他出道已久,早已忘記了七情上臉是怎樣一種滋味,然而他終究失算了這一遭,他忘記了他仍是個男人,並且並不算太老,這就意味著,即便不會動情,他也仍是會動性的。

    何其諷刺,對陸涼風,他已兩者皆動。

    他克制著自己,對深愛了整整一年的妻子輕輕道,「終於見到真正的你了,幸會,不打算介紹自己麼?」

    陸涼風全然沒有了昔日的溫存與眷戀,真正的她分明是連一個眼神都是冷情的,而唐信最痛苦的則是,他發現自己對於這樣一個陸涼風,竟也沒有想要手刃的念頭,從此他就開始了,克制自己對陸涼風的欲望一如苦行僧克制對塵世的探究。

    她整個人站得筆直,如醉隱在酒缸底的名劍,一朝出世,終於醒來,要拿他和她的感情做飲血的第一場祭,「我是誰你不必知曉,想要探查究竟,就憑信少爺的本事了。」

    他笑了,以笑容埋葬同她的感情,「你來我身邊,是為了得到風亭的秘密是麼?唐涉深的帝國,其下暗帳與資金走的是風亭這條路,我知道,這不是秘密,就看各自有沒有本事查到而已。」

    「很顯然,我的本事仍是不夠的,」她負手望天,如沙場戰將:「尚未將想要到手的東西得到手,就已被你識破。都說風亭唐信是唐涉深防禦體系的最後一道防線,這是風亭唐信的本事,我服你。」

    那一刻唐信心如止水。就好似一個人常年行走於暗巷之內,整日提防著血濺五步,終於有一天見了天日,眼前的場面卻是一人對敵三千,他很痛快,卻更想流淚。

    他只是不懂,「是不是,我待你不夠好?」所以一年夫妻之情也融不化她狠心的初衷。

    「與你無關,」陸涼風看著他,語氣出奇地平靜:「不過只是,各為其主。」

    沒有苦衷,沒有原諒,沒有求饒,她什麼都沒有,行至真相大白之際她終於連他的真心都不要了,孑然一身,聽候發落。

    「要把我怎麼辦,你動手吧,」她靜靜地等待:「早聽聞掉入風亭信少爺之手的人,下場都不會太好。我大概是明白今晚過後我的樣子的,所以,你請吧。」

    唐信忽然站起來,走過去,走到她面前,站定,直直地盯著她,冷不防抬手一把捏住她精巧的下頜,一字一句:「……你只是一個女孩子,為什麼偏偏要走這條路。」

    「女孩子?」她忽然笑了。又是那種笑容,開始很美,到落盡之時仍是美,仿佛她整個人都會如同這笑意一般,死或老,都仍是美。

    「你有見過少年時就賣過血,混過道,進過堂口,如今終於落得臥底這一身份的女孩子麼?」陸涼風笑了,如清晨花開,「所以,唐信,對我,不需要同情心,我不過是一招棋子罷了。」

    後來的唐信想,若沒有當日她這一句截然的自剖,他會不會,真的一如四季交替般將她這一頁輕輕翻過。

    然而他終究是沒有做得到。他親眼看著自己從書房的保險柜中拿出一疊文件,扉頁上「機密」兩字以朱紅色鋼筆寫就,觸目驚心,明目張胆地訴說著這是一份怎樣足以翻天覆地的秘密。然後他把它交到了她手上。

    陸涼風怔愣。她看著他握著她的手,而她的手裡正是她苦苦想得卻未得到的秘密,她只聽得他說:「如果你是為了它而來,我就給你。……因為今日,你仍然是我的妻子;保護你以及成全你,也仍是我的責任。」

    那是唐信這一生最徹底的一次放縱。年少時那段顛沛流亡的時光中,他就曾聽聞流亡的僧人講過這樣的禪誡,山河大地本是微塵,一己色身更是塵中之塵;《金剛經》中更是寫得清楚,凡所有相,皆是虛妄。這個道理他懂,終究還是辦不到。

    那一年那一天,他想他可能真的是很喜歡眼前這個名叫陸涼風的人,情願自己為她犯錯為她犯戒,也不忍心見她折在他手中。

    時過境遷,世事難料,當唐信再回憶起這些時,當事人卻已經一死一傷。過去的陸涼風沒有了,現在的這個陸涼風不過是沒有記憶的陌生人而已,唯有他舊情難去,一陷不起。他甚至只能在喝醉的時候才可以站著面對著她對她講這些。

    「陸涼風,我只希望你能快樂,」酒後吐真言,這是真的:「不管陸涼風是唐信的誰,唐信的妻子或是唐信的敵人,不管陸涼風在唐信身邊的時間是三年前抑或三年後,我都希望你能快樂一些,甚至不必多,能有一些都是好的。」

    說完這些,他對她像是再無話好說,他轉身,淡淡地對她道,「太晚了,我送你回去。」說完他就舉步走,如同對待一個相交多年卻已陌路的朋友。

    陸涼風看著這個人的背影,微微低下了頭。看著停車場昏暗的燈光把自己的身影拖成長長的一道暗影,從來不知感情為何物的陸涼風竟然感到了一些難過。

    很多日子以後的陸涼風,身陷絕境無路可退時,也曾問過自己為這個男人的復仇計劃她甘願犧牲自己是否值得。然而每每想起這樣一個夜晚,想起他從未喝醉過偏偏被她見到了一次醉態,想起他尋常般的莫測放縱和最後的那一些淡靜姿態,聽到了他的真話也聽到了他的真心,想起他說的每一個字,想起他說的這一句希望你快樂,妻子也好敵人也罷,都希望你快樂,陸涼風就只覺這一生最大的快樂她已經有過了,明明白白地有過了,所以將來為這快樂所做的一切回報,她都不後悔。

    日子一天天過去,陸涼風先前手臂上受的傷經過細心醫治,已經完全康復。

    駱名軒站在醫生的角度仍是不放心地告誡她:「這一段時間就不要動刀動槍的了,畢竟剛好,自己的身體如果自己都不珍惜,旁人再怎麼替你醫治都是沒有用的。」

    陸涼風點點頭,很正式地向醫生道謝,鄭重的樣子倒是讓駱名軒覺得太隆重。雖然身為人民醫生常有醫好的病患來致謝,但對這一位陸小姐,駱名軒見慣了她冷情冷性的樣子,一時間陸涼風如同謝恩師一般地向他感謝,讓駱名軒著實發怵了一會兒。

    陸涼風也不裝,直言到底:「我謝謝駱醫生你,是因為我知道你並不喜歡我。一個不喜歡的人,卻還願意細心為她治療,這樣的人已經不多了。」

    雙方都是聰明人,有些事不言自明,駱名軒也不否認,沒有說一些「怎麼會怎麼會我可喜歡你啦」這種廢話,索性點點頭,接下她的話,「不是不喜歡,只是不了解而已,不明白你過去為何要做那些事,也不明白你現在究竟在做什麼。但是縱然我不了解你,我自問還是了解一些唐信的。值得他付出這麼多的你,必然是有你的好的。」

    黃昏時分,陸涼風走出醫院,負手望天,一片澄澈。她腦中豁然閃過佛陀說過的兩句告誡,清淨本源,澄觀以澈。

    她遇到了一群好人。唐信、駱名軒、唐涉深、衛朝楓,這些她曾親手令他們陷入一場崩潰的人,原來都是好的。陸涼風深吸一口氣,心想還好,她還記得這些人,記得她做過的事。過去的事已鑄就,至於未來,她會走下去,為這些曾經傷於她手的人,一步心血一步險地走下去。

    天色漸暗,陸涼風騎了兩小時的機車,在偏僻郊外的一處村落前停了下來。停好車,摘下頭盔,打開機車匣,裡面正躺著一把黑色的匕首,泛著冰冷冷的金屬光。陸涼風盯了它一會兒,像是終於下定了決心,垂手拿起了它,放進了貼身的緊身衣暗袋中。

    交疊的村落,如同迷宮般,越往裡走越逼仄,狹長的弄堂,雨後更多一分cháo濕陰冷。陸涼風沉默地在弄堂中穿梭,兩旁的老房子早已被人廢棄,前村還依稀可見裊裊炊煙,行至後方幾乎是荒糙叢生。一個狹窄的轉彎,陸涼風終於站住了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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