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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20:36:10 作者: 朝小誠
    她應該是受傷了,以方才那種直線的距離直線的速度直撞而來,她沒有理由不受傷。然而她是怎樣,她的表情她的眼神分明是不帶一絲傷意的。她定了定神,單手一撐,整個人從他的車頭落下地來,穩穩地站住,背部曲線挺得筆直。

    一旁的唐信唇線一抿,偏頭一笑:這女孩,當真是,好俊的身手。

    她沒有說話,連看他一眼都不曾,直直走向方才轉彎的路旁,蹲下了腰。唐信忽然聽見幾聲輕微的叫聲,是小動物的叫聲,心下大奇,走過去一看,才看見路旁的糙叢里竟有一窩小奶貓。

    「知道方才以你的車速轉彎會發生什麼事麼?」她忽然開口,是一種比山澗流水更清冷的音質:「你會撞上它們,你來不及剎車的,你的車胎只會碾過它們的頭,腦漿迸裂,身體撕碎,一個都不剩。」

    唐信心中一凜,心想怎麼會有女孩子連這種血腥的話都能說得這麼平靜。

    「你是為了阻止我。」他點點頭,表示懂了。他看向她,「是我令你丟了你要追的人,這筆帳,你算我的。」

    她忽然就笑了,唇間淡淡說出兩個字的拒絕,「不必。」

    他不死心,追問,「理由呢?」

    她起身走向那輛摔爛了的機車,把它扶起來,漫不經心地對他說道,「別人要找我算的帳,比你這一筆多得多,我應承那些都來不及,所以我沒有找人算帳的習慣。」

    唐信定定地看著這個女孩子。她的衣領後襟在方才的撞擊中被劃破了,一截白皙優美的頸項露出來,流著少許血跡。這一幅畫面重重撞擊唐信心底最深處,一個乾淨的女孩子,一個乾淨還染了血的女孩子,一個乾淨染血仍未叫痛並且身手異常俊美的女孩子,六分獸性,過癮而不傷人,忽然令唐信有一種上癮的致命感,仿佛她打一個寒噤都會叫他心疼得要命。

    「我叫唐信,」他的聲音前所未有的溫柔,「……你呢?」

    她檢查著摔破的機車,一身勁道的污衣破布,揚一揚手,皺一皺眉,低一低頭,無一不顯示出她對身旁男人的漫不經心與不在意。

    然而他卻開始在意她,並且深知從此以後,這份在意會無限蔓延。

    也許是見他不走,她微微抬眼,沒有什麼情緒地看了他一眼,終於告訴了他日後對他而言將是一生浩劫的名字。「陸涼風。」

    時過境遷。當唐信想起這些事時,縱然如今落得一個滿目傷痕的結局,他對她依然是沒有太多怪罪的。唐信這一生對女人的致命一刀與致命溫柔就在於此,他寧可折磨她,也不怪罪她。

    這一晚,兩個人三言兩語談著些可談可不談的事,當陸涼風起身準備重新去睡時,唐信的視線跟隨著她的身影,看見了客廳的桌上一個有些熟悉的東西。

    一個機車帽。而且,不是她的。

    唐信對陸涼風的身體尺寸了如指掌,他曾在溫柔以欲望待她時親手測量過她的身體每一個角落無數遍,她的東西是怎樣,他最清楚。

    「桌上的頭盔是誰的?」

    冷不防聽到他問了這麼一句沒頭沒尾的,陸涼風答得隨意,「程峰的。」

    程峰是誰?這不重要。重要的是,一聽這名字就是一個男人的名字。唐信有些興味,「失去記憶之後,你和其他男人倒是相處得不錯。」

    醋味啊。這麼重的醋味,要是陸涼風再聽不出來,她也實在是白混了。

    可是事實證明,陸涼風這些年混道混警界混臥底,就是沒怎麼認認真真混過情場,所以當她遇到感情事時,還真是白混了。非但沒有聽出來唐信言語間的意有所指,反而想偏了去。

    「你的意思是,你和其他女人處不來?」

    一聽這話,唐信頓時,臉色微變。

    如果婚內強暴不犯法,那他簡直是,想直接把眼前這個女人按進房間如同小說中寫的那樣限制級個三天三夜再說。

    一旁的陸涼風倒是從容得不得了,也大度得不得了,說出更勁爆的一句話,「你有需要的話,平南路40號,適合你去。」

    那是什麼地方,唐信在半黑半百的圈子裡混了這麼多年,簡直太了解了。唐信笑,笑意中有明顯的譏誚,「你對那種地方,倒是很熟悉啊。」

    陸涼風點點頭,「警方掃黃的時候,我去掃過。」

    唐信:「……」

    沉默了一會兒,唐信語氣倏然變冷,「陸涼風,你要我去嫖jì?」

    陸涼風想了想,想得還很認真,字斟句酌了好一會兒,給了他一個自認為很正確的回答,「啊。」

    一個字。簡潔明了,乾淨利落,升華了話題中心,也氣死了唐信。

    陸涼風腳步一旋,準備抽身離開。唐信眼色一收,忽然出手單手抓住了她單薄的肩膀,他壓制著她,不讓她動,全然是兩種力量的抗衡。

    「陸涼風,你把我唐信當成什麼人了?」

    她不動。她像是不打算和他玩下去了,忽然開口,直截了當,「你缺女人麼?」

    唐信的語氣很譏誚,「如果我說,我正缺呢?」

    陸涼風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她看著他,很冷靜,全然是一種不帶一絲私人感情的冷靜,「那麼,你可以來找我。」

    唐信大笑,「好大方啊,陸涼風。這叫什麼,犧牲精神,啊?」

    「因為我知道我欠你,而且,欠你的還不少,」她淡淡地講,「雖然失去了關於臥底的記憶,但整個故事是怎樣的,我也已經聽你方面的人講得夠清楚了。我為了得到SEC的機密文件,接近掌控SEC旗下風亭的你,成為你的妻子,事敗後我父親捲款逃離,而我則為了讓他順利離開,不惜犧牲自己製造了一場車禍阻止了你的追捕。如何,唐信,我講得沒錯吧?」

    月光下,唐信俊秀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夜涼如水,唐信的雙手骨節泛白,像是用了一生的力氣去制住她,恨不得穿透她的肌膚,滲透到她的血中去。

    「以前的我不是好人我知道,以後的我也不打算大徹大悟做一個好人這我也知道,」說這話時的陸涼風何其坦誠,坦誠到冷血的地步,「我留在你身邊,不過是為了找尋失去的那些記憶,畢竟醫生說過,和曾經相處的人在一起,恢復記憶的概率就有百分之二十。為了這百分之二十,我也不會走。所以,你對我想做什麼,想玩什麼,你來就是,我反抗整個世界,也不會反抗你。」

    一個人什麼時候有力氣完整表達完以上這些話這些意思呢?

    就是當她對聽見的人完全再沒有感情的時候,或者是,她再不指望他會對她有感情的時候。

    唐信忽然感到有一點沒意思。

    他還記得曾經的陸涼風,那個成為他妻子的陸涼風,就像是那一種人,因自身與生俱來的某一種情懷以至於過了某一個年齡便不會再老,往往隨隨意意一個路過的樣子,都像是一步含情一靠近。

    然而現在這個陸涼風,已經不會再那樣了。毫無瓜葛的冷漠,咫尺天涯的距離。

    唐信倏然放開她。他從冰桶中抽出一瓶純淨水,嘩啦一聲,全澆在自己手上,他像是要洗去沾染在他手上的她的味道,動作很用力,隱隱透著一股厭惡。

    「你放心,我不會碰不自愛的女人。」他忽然微微笑了下,說了這句話。

    洗乾淨手,唐信掏出手帕,用力擦了擦手,然後甩下手帕,眼角有笑容,笑意卻達不到眼底,「……女孩子,再受過傷,再受過委屈,一旦不自愛,一樣令我厭惡。」

    唐信代替唐涉深接手公司之後,展現給外界的完全是另一種管理風格和行事姿態。唐信沒有唐涉深那樣「小田吹秋風,百糙皆披靡」的張狂,接觸不深的人對唐信的印象往往美好得不得了。他給你時間,聽你講話,和你談,之後還會送你一程,該插手的事他傾聽,不該過問的事他絕不干涉。古人常說量才適性,說的就是唐信這種人。

    不這麼認為的人,恐怕只有付駿。

    付駿是唐涉深的人,現在也是唐信的人,這些年來付駿見慣妖鬼蛇神,已經太明白在這個圈子裡沒有好人這一個道理。夜深人靜時付駿也曾自問,唐信這般待人的,也不是好人麼?隨即他就搖頭了,仿佛是一種直覺,付駿只覺情願承認唐涉深是好人,也不輕易對唐信其人做出判斷性的評價。畢竟他曾見過唐涉深七情六慾的常人姿態,而唐信,仿佛都是沒有這些的。

    一個人,如果連情與欲都不輕易示人,那麼圖窮匕見這四個字,就更加難見了。

    憑心而論,付駿並不太願意做這一類男人的貼身下屬。因為沒有辦法去摸清這一類人的真性情與想法,他們心中所想完全是沒有章法的。而付駿這個位子,知道的秘密都會比旁人更多一些,所以,權衡間的分寸感都會更嚴重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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