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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20:05:32 作者: 素衣渡江
靜宸心裡不是滋味,道:「舊日雖有恩怨,但終究是一家人。」
夜涼風起,靜宸看了眼門外在黑暗中搖擺的樹影,對暖雪道:「去將門關上。」
暇玉瞭起眼帘看他,有幾分抵抗的說道:「開著!不許關!」
靜宸知她誤會了,便道:「我沒別的意思……就是怕你受涼,如果你這麼忌憚我,我不來便是了。」話雖這麼說,人卻沒動。半晌又道:「你日日守在這裡,怎麼能行呢?還是去休息吧。」
「放心,我不會死的。若是死了,又和他見面了。」
靜宸一怔,還以為她一直憎恨錦麟,這回人死了,她的怨氣都發泄了出來,便默不作聲的在一旁蒲團跪下,享受這難得的靜謐。得知穆錦麟的死訊,所有人都有一種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感覺。此前知道他失勢被驅逐出京,父親就曾說過,就怕穆錦麟連提調官都做不成,沒到地方就沒人尋了仇。不想一語成讖,真的言中了。
因幾個人的屍骨被疊壘在一起,澆了熱油點燃,燒成了一堆屍骨難辨的焦土,最後連哪個是穆錦麟的骨殖都沒法確定。他代表穆家趕去後,最後商議,就地入土為安,在那邊辦場喪事,將幾個人的屍骨一併埋了。
而現在靈堂里的棺槨里,並無屍骨,只有他生前穿的衣裳。
靜宸想不通,看暇玉的表現和態度,她似乎是恨他的,但又為什麼要在靈前茶飯不進的守著,連去床上休息一下都不肯。
「我聽過一個說法,如果在入殮前,叫親子喝了洗屍的水,就能讓死者不入地獄,免受煉獄之苦。」她艱澀的開口,恍然道:「可他卻連具屍骨都沒有。就算想救他都救不成,穆錦麟這傢伙,一定保准去十八層地獄了!」說完,竟呵呵一笑:「不過他早就有心理準備吧,不用我操心。他就是那種做得出,受的起的渾蛋!」
靜宸吃驚的看向她,在他印象中,吳暇玉是嬌嬌弱弱的一個人,說話都是柔聲細語,怎麼忽然在靈前罵起了亡夫?
她看著跳躍的燭光,痴痴的笑道:「不,不,不對啊,他既然做的出,受的起,怎麼我說他兩句就賭氣走了。他那麼對我,還不許我說兩句還口了?我以前說他什麼都不聽,偏偏叫他快點離家,他聽進去了……這個神經病!到他死,我也不知道他腦袋裡想什麼。」
靜宸不無擔心的說:「嫂嫂,你還好吧。」
她喃喃的道:「之前還說我死了,叫他別死,省的奈何橋上見到他。可誰知道他反倒走在了前面……」說到這裡,忽然不再說了,半晌才咯咯俯身笑道:「如果我過幾十年再死,等奈何橋上相見,我都是老太婆了,他還怎麼能看得上我?」
「嫂嫂!」靜宸大聲打斷她:「別再說了,為了小侄子,你也別再這般折磨自己了。」
她如夢方醒,掛著淚光看他:「三少爺,你還沒走嗎?」
靜宸心裡一痛,道:「他肯定也不希望你這樣……」
「不希望?你怎麼知道?我一年多以來和他朝夕相處,尚且不了解他,你這個每次都挨打的仇家,又怎麼了解他?」暇玉眼底湧起怒色,追問:「他的父母死了,他也不再了,再來呢?是不是就是巴望我和毓澤也死了才好?!」
靜宸有口難辯,可她這麼想自己,也在情理之中,畢竟過往的一切都指向他們的過錯。
暇玉說完這些,頹然垂著頭,悶聲道:「……我失態了……」強忍著不讓眼淚流出來:「我以前明明不是這樣的隨便撒氣的人……都是跟他學的……」
靜宸忐忑的伸出手,想去輕撫她瘦弱的脊背,但終究邁不過心裡叔嫂有別的那道坎,手臂最後慢慢落下,只呆看著她落淚。
暇玉抽抽噎噎的罵道:「王八蛋,說死就死,留下我們孤兒寡母!明明知道自己作惡多端,仇家滿天下,去赴任只帶了一個僕人,純粹自己找死!不是武舉出身麼,怎麼功夫那麼差,居然輕易就被人殺了!這混帳到底是怎麼當上錦衣衛同知的?」拿帕子捏掉鼻水,她深吸一口氣,抬頭看那棺槨,想到裡面沒有屍體,連最後一面都沒見著,憋回去的眼淚又涌了出來,忙用衣袖拭去:「你不是挺精明的麼?害人不是你最拿手的嗎?怎麼最後反倒輕易的被人給害了?!什麼錦衣衛同知,就這德行還想做指揮使呢!」
靜宸待她說完啜泣的空隙,道:「……嫂嫂,其實我現在過來,就是想,這個沒人的時間,與你說一件事。」說罷,怕她想歪,忙解釋道:「不是你想像中的那樣,我,我是告訴你……」可他猛地的發現暇玉只顧在哭,根本沒聽他講話,不禁黯然,剛才也是,她一直沉浸在對穆錦麟的哀傷中,自說自話,根本就不曾留意身邊的狀況。
他一直是個局外人,哪怕穆錦麟死了。
「嫂嫂!」這一次,他伸出手,碰了下她的肩膀,她驚覺,睜大眼睛看他,那眼神中都是提防。他歉疚的縮回手,道:「對不住,我喚你,可你沒反應。」
暇玉漠然問道:「三少爺深夜前來,卻一直支支吾吾,語焉不詳,究竟想說什麼?」
靜宸見暇玉徹底把他當敵人了,心如刀絞,可又能怪誰,他靜了靜說道:「明日,你別去送葬了。」
她眼睛因為哭泣,如被洗滌了一番,分外清明:「我為什麼要那麼做?我剛才雖然說恨錦麟,可那是我和他的事,輪不到你來指手畫腳!」
他急了:「我是為了你好,我叫你這麼做,肯定有我的原因!」
她猛地的挺直了身子,看著他喊道:「什麼原因?能和我說說嗎?和你當初告密害死錦麟父母的原因一樣嗎?如果他不是孤苦無依,也不會變得這麼極端,我感謝你這幾日來的照顧,本不想多說其他的話,你卻偏撞上來!錦麟在他父母死前就是這樣無可救藥嗎?肯定不是吧!我倒看他的孩童心態這麼多年來一直沒變,都是你!都是你害的!你怎麼還有臉過來敬香?!」
靜宸被她歇斯底里的模樣,唬的呆怔,大氣也不敢喘。
暇玉喊完了,忽然意識到自己的可悲,一闔眼,流下兩行清淚,自嘲的笑道:「對不起……對不起……我如果不怨恨你,就要恨起我自己……對不起……明明是我把他趕走的,如果再晚兩天,或許就和殺他的人,錯過去了。」
靜宸亦難過:「不,不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我不是好人,我們那邊都不是……所以你千萬要提防著,啊?」
「我知道,縱然你不說!」暇玉回頭看向門外,道:「時候不早了,三少爺請回吧。」
靜宸只得起身,臨走前,道:「嫂嫂,我不會害你,你就信我一次,明天別去出殯了,為了毓澤,在家看好他,比什麼都重要。」
暇玉不想見他,直嗯了一聲,就轉回了身子,繼續呆看那靈位。等確定三少爺走了,暇玉才對暖雪道:「吩咐你做一件事,我信著你了,千萬要做好。」
暖雪不知是何事,但心知非同小可:「是,奴婢一定辦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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暇玉在送葬歸來的路上病了一場,耽誤了時日。等病怏怏的回府,方一進院子,就有屋裡頭的丫鬟哭著跑過來,跪到她面前:「夫人----不好了----小少爺被東府那邊來人給抱走了!」
「你們是怎麼做事的?我不是早叮囑過了嗎?叫你們看護好的!你們這群廢物!廢物!」一路勞累,她聲音嘶啞低沉,說的急了,連連咳嗽。身邊的丫鬟忙扶著她道:「夫人,咱們先進屋,喝口水,再慢慢說!」
暇玉虛弱的進了屋,果見照看孩子的賀媽媽迎了上來,道:「夫人,我們攔不住啊,今天早上,侯爵夫人過來,說你不在,將孩子抱到那邊好好照顧,等你回來,再抱回來給你。」
「果然這麼做了!」暇玉恨道:「果然走了這一步棋,錦麟剛死,就敢這般明目張胆的欺負我們孤兒寡母。」想到錦麟少年時的遭遇和眼下差不多,便強作精神,心說道可不能任人宰割,否則一步被人拿捏住了,以後翻身就難了。
暇玉坐在床沿上,讓丫鬟給自己順氣,等攢足了精神才道:「一會若是東府那邊的人來了,直接請到這屋來,我是沒什麼力氣再下床了。」說罷,有氣無力的躺臥好,喝了幾口茶來潤喉後,腦袋裡盤算著如何進行下一步。
東府那邊的人行動可夠快的,連悲傷的時間都不給她。
屍骨未寒,就琢磨上毓澤了。
她心焦的等著,她相信,抱走的孩子目的是為了脅迫她,假若她離開西府,去那邊哭著懇求要回孩子,那麼就落了下成,任他們搓圓捏扁了。在靈堂跪的那些時日,極大的損耗了她的身體,所以在送葬路上那場病,並非是假的。不過好在並不嚴重,歇了幾日,就緩和了不少。
如果她也出現個三長兩短,毓澤尚在襁褓中,便名正言順的交給東府養育,夭折指日可待。
怎麼著,她也得撐到毓澤能夠獨掌一府,像他父親那樣。
當年錦麟是多大來著?十四還是十五?
錦麟……
她均勻的吸氣呼氣,不叫悲傷的情緒蔓延。心說道,不能再想他,否則的話,把自己折磨死了,豈不是親者痛仇者快。她本就沒有可以依靠的人,以後凡事都要依靠自己,還得給毓澤做個好母親的榜樣,而這些都是以身體康健為資本的。
所以,就當穆錦麟還沒死,只是去龍虎山了而已,早晚還要回來……
誰知這麼一想,登時眼睛上就蒙了一層水霧,她馬上伸手去揉眼睛。幸好這時外面有人來報,說侯爵夫人來了。
暇玉便讓丫鬟將身下的引枕提了提,讓她靠的更加舒服。
錢氏進來,見侄媳婦極是憔悴,心中越加肯定自己的勝算。那個閻羅王似的侄子死了,只留下一個帶著還未到周歲的兒子的病怏怏的妻子,真真沒半點可擔憂的了。不過凡事需做到萬無一失,她便先將孩子抱走,再來跟她商量,叫她連還擊的可能都沒有。
「伯母坐……」暇玉嗓子嘶啞:「你也知道,我在路上病了歇了幾日,才回來。毓澤多虧伯母您照顧了,此後就不勞了,將他抱回來吧。」
錢氏坐到床沿,握著暇玉的手,嘆道:「我可憐的孩子,瞧瞧你現在這樣,看著真叫人心疼,你這般好年華,怎麼就捨得這麼糟踐自己?錦麟雖去了,可你自己也得活呀。伯母有件事,想同你商量,別怪伯母說的直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