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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19:52:19 作者: 雲雨無憑
也有李漸寬這個小兒子。
天兒到除夕時候再飄起了雪,暖季剛露了一截兒溫熱頑皮的尾巴,便又躲藏進冬末的殘影背後;貼了春聯兒,倉房的木頭箱子裡是煙花炮仗,秦媽正做晚飯呢,盛星陪著穿得極暖和的李漸寬,坐在門檻兒上頭,倆人凍得雙腮有些紅。
「我想吃雪。」李漸寬站起來了,他忽然蹦跳著下了屋門前的台階,一雙擺動的小腳在不厚的積雪裡印下了幾個凌亂的腳印。
他蹲下去了,撿花兒般笑著,伸出手要將地上的雪拿起來;他看著盛星,再說一遍:「我想吃雪。」
盛星徑直下來了,攥著小孩兒的咯吱窩,把他拎到正屋裡去;盛星倒沒發怒,他只是伸手去摸李漸寬涼冰冰的額頭,忽然提高聲音,說:「可髒了,吃下去肚子疼,肚子疼就只能喝粥,還得喝很苦的藥,你願不願意喝藥?」
「那我不喝藥,」 李漸寬仰著頭看向盛星,正驚恐地捂緊了嘴巴,他又鬆口氣,舌尖他在嘴角上伸縮了半天,忽然說,「江叔叔今兒是不是回來?」
盛星就問他:「幹嘛回來?」
「因為是過年的時候。」
大概是在外頭冷著了,李漸寬的清鼻涕正慢悠悠往下流;天色漸漸暗了,變成沉悶的深灰色,以至於除夕的夜更靜,像要把一切房子、街道和人,凝凍在世界這塊兒漆黑透明的磚頭裡。
桌上有白糖楊梅、金桔餅、十香果、果脯、八珍梅子,以及小孩兒吃不膩的紅果兒和蘇式松仁兒粽子糖,盛星揪著李漸寬的小臉兒,逗他,說:「我看看牙。」
清鼻涕被揩乾淨了,李漸寬張著嘴,讓盛星瞧嘴巴裡面,卻忍不住連打了兩個呵欠;小孩兒懨懨的,自個兒爬到高椅子上坐,說:「過年也無聊。」
盛星正往李漸寬嘴裡塞塊兒糖,看他臉頰下有了個鼓囊囊難以活動的包,盛星忽然和善地彎起了眼睛。
問他:「是不是好吃?」
「我能把這些,都吃了。」李漸寬含混不清地答著。
鄭三打開了院裡的電燈,玻璃窗,忽然像極了燈籠的透光外殼,正圈著很濃鬱熱烈的顏色,盛星一隻手搭在李漸寬亂晃不停的肩膀上,他在看洋洋灑灑美麗的雪,要被回憶吸了魂。
「其實……漸寬,我特別特別想他,我特別想再見他一次。」
李漸寬像明白什麼,又茫然無措,他緊攥著盛星厚馬褂兒的衣襟,什麼都沒說,直晃。
鄭三端夜裡喝的甜茶來了,是黑豆蘇木紅糖湯,在新買的勾金陶瓷蓋碗兒里,青花兒的瓷盤子裡,各自盛著雞蛋麻花兒、蜜三刀、月季餅、盆子米糕、牛舌酥、煮花生……李漸寬今兒午飯沒吃,他伸手,讓鄭三遞了個要掉渣兒的麻醬燒餅。
盛星坐下喝茶了,李漸寬碗裡的是糖沖的熱牛奶,他跪在椅子上了,拿著個勺兒慢吞吞地舀著,又慢吞吞品,第一嘴沒吹,因此剛碰上就喊燙,嘴皮紅了一片兒。
「哎,吹吹再喝。」盛星幾乎算飽含柔情地說出了這樣一句。
可身體裡那顆疼軟的心,忽然想經歷著冷厲的風,正從原野降落,去谷底;溫情的景象里,一切是安和美妙的。
但少了個人。
盛星皺著眉毛,仰起臉喝了半口暖甜的茶,他像是用了大的力氣,把溢到眼邊的淚,和著茶也吞下去了。
柯釗告訴江菱月過年的消息,他來得意料之外,並且不像往常那樣待在柵欄外頭;江菱月自顧自在會客廳的柜子里找一本想看的書,也不理他。
「我晚上在這兒吃。」柯釗自己掛好了大衣,他穿著暗紅色的一身西服,忽然比平時氣質明媚很多了,他眼睛裡,冷淡把情緒埋藏,偽裝得那樣成功。
江菱月正伸長胳膊,在夠柜子頂層一本嶄新的、硬皮封面的《社會契約論》;他沒轉過頭來,而是認真用手抹去書上幾乎不可見的灰,這才說:「你膽子挺大的,惠太太又得上家裡罵你去了。」
江菱月在笑,也不知是愉悅還是嘲諷,柯釗離他更近了,他知道。
「你現在一定知道自己的處境,關鍵之處不是你想不想留下來,而是我樂意讓你住什麼地方……你可以換個角度考慮的,現在主要的問題已經變了。」
「我人都在這兒了,跑也跑不掉。」
江菱月轉過身去,他穿得簡樸可不寒酸,大約因為睿智又腹有詩書,因此在柯釗的氣勢前頭仍舊能用目光殺人了;江菱月手上拿著本書,他在輕笑,然後平視柯釗的眼睛。
又將臉低了下去。
年夜的晚餐在一旁的餐廳進行,菜是烤鴨、羊排、燉鵝、腊味、櫻桃肉、西湖醋魚……菜一道接一道進來,要把寬闊的一張西式長桌堆滿了,江菱月透過略微暗沉的燈光,看著柯釗堅定下隱藏狠毒的神情。
江菱月明白,沒人看得懂柯釗,柯釗的一切性情都是離譜的;前些天青年受命來打的傷沒好,全在江菱月手臂上背上,總疼,在這個除夕夜裡也難例外。
「今天只有咱們兩個,所以什麼都得說實話。」
「我沒有實話。」
柯釗像是在提防談話里一切有可能存在的圈套,變得更狡猾起來了,他眼前是盛了紅酒的高腳杯子,另一旁是裝了白酒的瓷壺,以及秀麗的瓷盅兒;江菱月穿著襯衣毛背心,他忽然仰起頭,把紅酒全部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