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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19:52:19 作者: 雲雨無憑
「你完成你的宏圖理想,我在意我的生活人情,誰都沒必要太刻薄,你拉著一堆人為你的自私陪葬,想一想你的兒子,還有你太太。」
「你想想盛星。」柯釗緩慢地說出一句。
他離開了,也沒預備回頭,會客室的門徹底闔住,截斷了從這裡到走廊上去的、頑皮的光;江菱月企圖逃脫,可沒有任何的辦法,藏在地低的尊貴牢房,被永生無盡的黑暗籠罩著。
人似乎在死亡之前就被什麼狹窄的容器封存,開始枯萎和腐敗,也和死亡沒什麼兩樣了。
可還有盛星在外頭。
江二雲終於得空,回家看丈夫孩子去了;盛星在江蓮香眼前頭站著,忽然那麼落寞無措,他幾分鐘之後重整起精神,走上前,問:「蓮香你餓不餓?」
「中午吃多了,不想吃了。」江蓮香說話的聲兒輕飄飄,在重病之後的現在,忽然爽朗起來,新大夫的藥,似乎真要將這個奇怪的絕症治好了。
她穿著明艷的水藍色綢子的棉襖,胸口上有花兒,太瘦了,因此穿厚一些的反倒更飽滿好看;一雙新皮鞋在江蓮香腳上,是中午,盛星剛給她帶來的。
「你別找了,」江蓮香忽然蹙起眉毛,她這樣勸告他,「他能回來一定會回來,你上哪兒找去,萬一碰上危險了,他得多難過。」
廂房的門緊閉著,江蓮香坐在歐式的沙發裡頭,她腳下擱著只燒得暖燙通紅的炭盆,明媚得像西南來的橘子;盛星眨動著眼睛,他明白江蓮香在急切里勸慰著他,他也知道,事實上最絕望的是自己。
說:「不找能怎麼辦……一個人忽然不見了,那晚上的司機說的下車的地方,我跑過不知道幾回,我天天兒睡不著,我都不想活著——」
「你不能亂想,他要是回來了得找你,就算你不等著他,你還有個孩子是不是,孩子都沒成人。」江蓮香的言語,那樣迅疾又溫柔,她似乎不是她了,從昏暗逼仄的地方到此,多生了幾分煙火人情的味道。
但眉眼上嬌媚的笑知道,她永遠是她。
盛星沒再胡言亂語什麼,他悉心安頓江蓮香歇著了,自己也到院兒另一邊兒的屋裡睡著,他今兒來了,帶著給江菱月買的那件大衣,也帶著明理了幾分的李漸寬。
漸寬睡了,在長個兒,因此又比前些時候瘦了,被窩裡暖和,盛星也安靜地躺,他在聽李漸寬睡夢裡均勻的呼吸聲。
這屋子是江菱月的。
於是床單被子枕頭是江菱月的,家具用品也是江菱月的,盛星鼻子裡全是被子上那股淡薄又帶香的味兒,是飄的,可又要凝成了沉重的水,一下下漲滿了盛星的整個眼眶。
盛星起來了,又下床去開了電燈,他看著了架子上一整排的書,看著書桌上頭還有江菱月用著的本子,字典在桌角擱著,上頭放著一本很新的書。
拿過來看了,封皮上印了簡簡單單幾個字《黑格爾辯證法》。
盛星僅僅疑惑著書的內容,他猜想大約是江菱月沒看完的;這書的每一頁都是未經折磨的潔淨,說了些盛星眼裡晦澀難懂的東西,他又覺得江菱月的確沒看過了。
裡頭掉出張紙來。
冬天夜晚的屋子裡,蕭寒是有的,盛星僅僅穿了薄的睡衣褲,他把紙打開了,冰涼涼的手指試圖著,撫平紙上顯眼的印子;盛星的臉,凍得發白,他在地上站著,哆哆嗦嗦地讀紙上的字兒。
「不得於飛兮……使我,淪亡。」
只那麼幾個,寫得端正又挺拔,可又不安分般,讓人覺得心慌;盛星早在念書識字兒了,他至少懂,這是首癲狂酸澀的情詩。
紙的角落裡,糾纏著龍飛鳳舞兩個字,盛星認不清,他猜想這是詩人的名字,他一回頭,忽然,像是看著了什麼可怖的景象。
這屋子,用歐式家具,也掛中國書法,那牆上一幅字的落款,也龍飛鳳舞著糾纏,盛星認得清了,他攥著那張紙,感受到自腳心竄起的冷意。
李漸寬仍舊安睡著,呼吸像是吹在輕軟的棉花上頭;盛星冷得腿抖,他到床邊上了,然後坐下,眨眼,使勁咬著了嘴唇。
那倆字兒是帶著肆意的沙場味道,又瘋狂蠻橫。
「柯釗……」盛星忽然像受驚,把手上的紙攥得更緊,他吸一股氣後,快速地闔住了眼睛。
凌莉潤在五湖園長住了。
她喜歡黑松,在房前頭成堆地養著,夜裡有人來了,穿大衣戴紳士禮帽的一個,叫陳萬章,穿馬褂長袍的一個,叫陳無疑。
「新人拜會停了些日子,今兒來請示太太了,咱們得聽您的,說一說幫里收人的事兒,」陳萬章有些年紀了,花白鬍子短短兩截兒翹在嘴邊兒上,他問,「陳先生好些了吧?」
「在好,給治著呢,跟前兒有盤糯,能放一百個心了?」凌莉潤自知這場合人人話裡頭藏著錐子,她卻不示弱,細腿疊著坐下了,看著陳萬章蒼老的臉。
老頭兒一笑,說:「我放一萬個心,太太的人際和生意經,在幫裡頭傳開了,現在陳先生身體抱恙,您代替他抉擇,那是自然的。」
「這是新人的名單,查過的,能進來的,還得讓您過目,陳太太。」
陳無疑臉龐年輕而胖,像是吹鼓的球,他眯起眼睛,刻意用勁兒地咬牙,把「陳太太」裡頭的「陳」讀得那樣重了。
「我放下心了,」凌莉潤彎著嘴角笑,緩緩地點頭,她回過身,囑咐著,「收著這個名單吧,叢茗,我得見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