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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19:52:19 作者: 雲雨無憑
    秦媽混沌的眼睛中,沒多少劇烈的波瀾,她像尊遲鈍的人偶,以她剛才持續許久的笑,裝飾衰老的臉。

    盛星輕著聲,可又有點清脆,繼續說:「……像夫妻。」

    秦媽像是用了周身的力氣吸氣,她沒那麼不動聲色,因此鎮靜起來倒顯得笨拙,她瞪著眼睛,點了點頭。

    柯釗擁有一座華麗的軟籠。

    他曾經親自挑選木材、石料、磚瓦所建的房子,像一件精神純粹的文物,他未想過要賦予它太昂貴的價格,他要將它送給愛人。

    洋房是新的,可許久沒待人了,它霸占了瓊城東邊兒一塊臨山傍水的地,卻在繁華里空曠著;著布鞋和素色棉襖的婦人,收回晾台上掛著的手巾和浴衣,她回廚房,一刀刀切鮮紅色的生肉。

    「點心和蘋果都沒動,茶也沒動。」身後來了拎著食盒兒的青年人,他長得瘦長,不兇惡也不面善;食盒兒被擱在了廚房的檯面上,青年和婦人說著話。

    生肉是牛的腱子,案板邊兒上籃子裡頭還盛著帶香的菌子,婦人放下刀了,憂愁又憤恨,於是咬著牙說:「必須吃下去呀,柯老闆吩咐的是飯必須給吃了!」

    青年人氣得臉頰漲紅了,他大約預備砸樣東西泄憤,可沒遇上敢砸的一件兒,因此踹開了地上很矮的凳子,用那把嘶啞的喉嚨,說:「我總不能給他喂!」

    「拿不拿錢了……」

    婦人看著四十多,瘦臉,她盯著看青年的眼睛,再質問一句:「你幫人辦事兒還是給人添亂?」

    青年話堵在喉嚨眼兒里了,他忽然間揪著自己的頭髮,愁得到處走,慢悠悠只能再問婦人一句:「用刑?」

    「用吧,也不是咱不客氣,柯老闆是壞人,壞人該有壞人的樣子。」

    白色的刀鋒鑲嵌進生肉裡頭,發出了很黏的、水的聲音,婦人瘦臉上一雙無神的眼,她轉頭,再對青年說:「別打狠了,死了咱倆陪命吧。」

    「我知道。」

    不知這是第幾個寒冷的日落了,廚房旁儲藏室的地板掀去一塊兒,下頭看得見昏暗整齊的樓梯;那裡頭倒不是冰冷幽暗的,畢竟華麗的軟籠哪兒都華麗。

    歐式的床中央,人躺得像具漂亮屍體,他閉著眼睛,眉毛輕皺,還帶著灰的手在床邊垂下,指甲是整齊的、不久前修剪過的。

    人做了個夢。

    戲樓後台往右的樓梯落了好多天的灰,踏過去,一陣煙塵加上幾個邊緣模糊的腳印;誰穿著紅底兒的褲襖,攥著把瓜子兒,十三歲的臉蛋像是雛蕊,爬著半面晚霞一樣的胭脂。

    還俏皮又漂亮,還穿著雙,掛粉色小穗的矮腰彩鞋;他嘴上說什麼,圓眼睛一瞪,就跑了。

    做夢的人在追。

    跑到一整片兒被太陽曬著的草地上了,他挪過穿彩鞋的腳,忽然就在了做夢人懷裡,他膽怯又羞澀地闔著眼睛,像個從禁書里來的,種蠱的姑娘。

    第四十三章 知人知悔意

    再過去幾日,又是個颳風的雪天,柯釗是結束公務之後來的,他少有地親自駕駛汽車,並且獨自一人。

    房子是點燈的,但像是沒人煙,空蕩蕩太冷了;婦人皸裂的手搓洗水池裡幾個碟子、碗,她慌忙的來迎接,擦著手在青年後頭跟著。

    倆人像是被寂寞侵蝕久了,空洞著微凹的眼睛,像兩根細高的塔,安靜地站在一塊兒。

    江菱月的日子並不好受。

    當他抗拒地睜眼,也不知外頭黑了還是亮了,他在整座屋子最華麗的腔室中,像是住在能生出珍珠的蚌里;嘴邊兒上被打得腫起來。

    江菱月從桌上拿了描金瓷杯子盛的茶。

    他總算想明白,於是也不抗拒喝水吃飯了,茶是清凌凌的,顏色很淺,涼涼的從嘴裡滑進喉嚨,像在吞著光滑的針;江菱月開門,往外頭走,他看見了人,於是停住了,華麗歐式裝飾的會客室的鐵柵門外,站著柯釗。

    他穿著深綠的斗篷,滿臉寫著一種緩慢的怒,可又不太外顯,只是在慢悠悠向江菱月輸送寒氣。

    「你有沒有關盛星……有沒有害他?」江菱月腳有些跛了,只穿著灰藍色一身單薄的衣衫,他仍舊挺拔著,一張口就這樣問道。

    柯釗抬起眼睛看了看鐵柵門上頭,他用手撫摸那門,回答:「沒有。」

    「我待不下去了,我要走,我會防備的人很多,但沒防備你,」江菱月的話,伴隨著他規律起伏的、有些艱難的呼吸,「我受傷了,要去醫院。」

    他的境況,蒼涼卻不軟弱,還是很早時候不卑不亢的樣子,柯釗在鐵柵外頭看著他,像在看什麼悽美的籠中之物;會客廳的頂燈大而且華麗,正撒下暗黃色的、夕陽一般的光暈,江菱月蹙起眉,又抗拒般把臉轉向一邊。

    「我會請醫生過來,請最好的醫生……這兒已經是城外了,你出去了也迷路,太冷了,在颳風下雪呢。」

    「那天夜裡我送他到半路,我就下去,是因為我在車裡看了你一眼,」江菱月站在那兒沒動,忽然,他笑了,眼睛裡有悲涼辛酸,說,「我覺得你要殺人了。」

    柯釗忽然不敢去看江菱月了,他直覺到,江菱月看見了真正的他,那些殘忍或是骯髒的主意,原本在柯釗心裡埋得深,他像餓狼在覬覦鮮嫩帶血的肉,卻試圖做溫順的狗。

    柯釗沒說話,他回過身去,接了青年遞來的煙,吸兩口之後,就要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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