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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19:52:19 作者: 雲雨無憑
    「是不是真話?」

    盛星那時而細咩咩的嗓子,這時候溫柔又清亮,他感覺到雪掉在眉心,冷得臉要僵掉了,他似乎看不見江菱月,一切迷情的言語行動,讓他今晚變成了傻子。

    走得著急了,倆人在冷天兒里喘著氣兒,白顏色的霧升起在眼前頭,像是湮滅掉街巷裡深遠細長的路。

    「我那時候是個膽子很大的人,」路上,江菱月沒立即回答盛星的提問,他把話題岔開了,牽著盛星微暖的手,說,「那天化著雪呢,其實我有點兒醉酒,否則,我都不敢喊你的名字。」

    盛星嗅著空氣中雪花的味道,跟著江菱月,倆人踩雪,腳步顛簸著。

    盛星問他:「那怎麼能算膽子大?」

    「我看到你了,一眼就認出來,五六年了,生得更清高漂亮了,一下子……你一下子砸進我心裡去。」

    盛星深深地吸著氣,他對於此景是無知的,根本沒法子應對,江菱月還在往前頭走著,後頭拖著個心亂如麻的他。

    那該是場多美的際遇,只是在曾經的冰天裡,化成了太乾澀的重逢,盛星穿著繡紫花兒的小衫褲子,鼻尖被凍得紅了。

    他長腿長胳膊,可骨頭寬窄合適,因此絲毫沒非常消瘦噴張,薄眼皮上亦然是冷風吹來的顏色,找梅花借了紅色,根部又是血脈的微微淡藍。

    黑眼珠像能映人的鏡子,他自在頑皮,從不遠處來了,告訴他:「我得去方便……」

    江菱月記得的是盛星眼睛彎成的、黑色的拱形,以及白臉上很愜意客套的微笑,屋檐上冰溜子冒著銳利的尖兒,快錐破視野的大幕,刺進江菱月腦海里去,將這張擺放著盛星全身樣子的畫兒,釘下了。

    「江菱月……」盛星很少這樣喊,雪還落在鼻尖上頭,持續化成了稀稀疏疏的水,他抱著了江菱月的胳膊,問他,「還記不記得小時候?」

    「我沒因為那件事兒恨你——」

    「我挺恨我的,要是我不搜你,你一定會好好兒待著,你現在也用不著這麼辛苦的,你唱得比我好,扮相比我好,比我勤快,沒我多嘴。」

    「我那時候嗓子都快壞了。」

    江菱月死死攥著了盛星在他胳膊上的手,他轉過頭看他,才知曉一片哀傷卻艷麗是什麼景致,他不懂盛星為什麼要懊悔起來,但大約彼此連心,於是困境的悲苦感覺,走到盛星心裡去了。

    厚雪埋過腳尖,像沙般鬆軟,早晨的天光泛著耀眼的亮灰色,凌莉潤開了醫院的窗戶,她胳膊肘支在窗台上,迎風吸一根煙。

    「太太,您能去歇著了。」陳盤糯胳膊上還有昨夜新添的傷痕,忽然,眼神淡漠地在凌莉潤身後。

    凌莉潤睜開了微腫的眼睛,她的紅嘴巴,像一小片葉子,香菸在指頭縫裡燃燒,僅一個亮黃色的火星。

    「你走吧。」她說。

    凌莉潤哭了,眼淚像一條緩慢蜿蜒的溪流,在臉龐上靜默著淌開了,黑色眼睛裡黑色玻璃,帶著銀器上的光芒。

    她知道自己不是在不覺然里這樣。

    陳盤糯勸她:「什麼都會好,您要注意身子,沒什麼過不去的,陳先生他會好的。他知道幫里的人在等他,更知道您也在等,太太,歇會兒吧。」

    凌莉潤往前走,她背那樣直,用兩束平淡的目光看著病床中央的男人。

    他那樣英俊又挺拔,且掌管了眾多人的命運,攬集著各方面的錢財,他叱吒風雲過,也算是一方豪傑……陳岳敏不能動了,像沒上漆的木頭人,只攜著雙輕闔著的、精明的眼睛。

    「你怎麼不救他?」凌莉潤用染了紅指甲的手,亂揩著臉上的淚,她輕動著紅色的嘴,問道。

    陳盤糯的面頰那樣蒼白,他拾著一絲難熬的強硬,對誰都是提防;事兒真的鬧大了,鴦幫,連帶著那些戲院、商行、酒樓、賭莊、煙土生意……都像惶惶然進了水裡的瓊樓,似乎沒依沒靠了。

    「我進去的時候,裡頭燈也沒開,」陳盤糯像是不會講話了,他埋著頭,繼續說,「他其實身上已經有刀傷,我就看見那個人扶著他在窗戶旁邊,一把推他下去。」

    陳盤糯的悲傷,刻著一張具體顏色的畫兒,致使講話到此刻的他已經難以面對他人了,陳盤糯需要一處能埋葬他的居所,一片安靜的空氣。

    因此,他沉默著走出去了。

    凌莉潤的煙還剩一些,在她嘴角放肆燃著,冒出厚厚的、雲一般的煙霧;她在笑,紅色的嘴角彎得剛好,她直覺著自己應該欣喜,可直覺的也是種難言的悲傷,她的淚像是從心底里湧上來了,在一個明媚的笑里,更悲涼妖冶……

    第三十九章 來將赤霞嗅

    凌莉潤心裡頭不太安寧。

    她像是等不及了,在大雪未消的、陰冷的午後,電話催著盛星過來;房間裡頭點著什麼醉人的薰香,凌莉潤穿著寬鬆的長袖旗袍,床沿上堆著件帶狐狸皮的素色大衣。

    「凌老闆,」盛星沒工夫思考自己脫口而出的、新的稱呼,他神情有些焦慮,進門也沒坐,說,「我都聽說了……陳先生的事情。」

    凌莉潤坐著臥室一旁歐式的單人沙發,她疲倦了,因此顧不得什麼儀態,將旗袍下一雙細而且修長的腿縮著,她晃著頭,然後,睜開了哭紅的眼睛,說:「我不在乎的,一切都是他自己的罪孽。」

    「他會好起來。」盛星像是被牽引的機械,他徑直到凌莉潤對面的沙發前,將大衣遞到傭人手中去,他像是從齒縫裡擠出了這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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