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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19:52:19 作者: 雲雨無憑
「嫂子。」盛星叫李太太。
女人精明漂亮的眼睛埋了灰,她皺起鼻子,眼淚還在淌,於是半天說不出句順暢的話,她抽噎著,盯著盛星訝異的臉瞧,又把撣子一扔,就給盛星跪下了。
膝蓋直杵在了硬邦邦的洋石灰上頭。
「怎麼了?」盛星顫抖著,合了傘,去抱還在大哭的漸寬,他把小小一個孩子摟在懷中,在拍他,從衣袋抽手巾出來,幫他抹要掉落的鼻涕。
「雲換他死了,我怕政府的人找到這兒來,我想把漸寬送出去,你幫幫我吧,我早晚都要沒命的,你是個好人。」李太太說完,就趴著要給盛星磕頭
盛星扯住了她的手臂,瞧她溢滿絕望的眼睛,囑咐:「起來,咱們進去說,我下山,接著去醫院,這才到的,我一定幫你。」
「雲換說要搞革命,我攔不住他,他在讀什麼馬克思,後來就和他們一塊兒,去搞聯盟了,開會的時候,被別人殺了,中槍然後砍頭,現在,連個全屍都沒看著,只有頭在裡頭。」
「裡頭……」盛星像是被什麼沉重的影子壓抑起來,他瞬間抬頭,看著二樓的雨檐,一粒水落下來,正滴在他眼角上。
「在樓上。」說著話,李太太的臉痛苦到皺成一團,她這才勉強站起身,伸手合住家門,從外鎖上。
「走吧,」女人推著盛星,有些慌亂,說,「你帶著漸寬,把他藏好了,我們夫妻倆不會忘了你的,錢我放在江先生家門前的木炭下頭,能花些時候,要是沒得花了,你就讓他去討飯,也都可以,活著就可以。」
盛星能感受到背上的衣服正被雨水侵蝕著,他勉強才可以抱著孩子,伸手去拿傘,他回答:「我在就不會少他一口吃的。」
雨瞬間洶湧起來,像是瀑布,瘋狂地砸在李太太肩上、背上、頭上,她不顧了,只衝著盛星揮手,喊:「走吧!」
「那煙光呢?」盛星問。
「她跑了,不知道跑哪兒去了,她不會回來了……」李太太的聲音被淹沒在雨里,留下隱隱約約的迴響,盛星快步地走,只回頭看了她一眼,巷子裡地面上是白色的水霧,那些雨珠砸向地面,看起來,仿佛一堵承受著無數子彈的、雪白的牆。
第三十章 晴初燈弄潮
磅礴的秋雨在暗灰色的天幕下,沖刷著槐樹龐大的樹冠,枯葉掉落了眾多,因為有雨,所以黏貼在地上,這樣瞧,倒太淒涼,有些破敗,有些落寞。秦媽煮的豬胴骨燉黃豆,在瓷盆裡頭,輪子端給江菱月吃。
盛星住的廂房燃了炭,從室外一進來暖烘烘,輪子給江菱月盛湯遞勺,他講:「我家裡來了信兒,說舅舅死了,所以得回去一趟。」
「多大年紀了?」
「五十多,放牛的時候掉到山溝里去,摔死了……我知道回去也來不及送他一程,可家裡全靠他一個人,我在他家裡長的,所以得去看看舅母,他們沒有兒女。」輪子的嘴唇發起抖來,他眼睛瞬間就紅透了,頭髮是剛剃不久的,衣裳也嶄新,可站在那裡表情悲楚,因此整個人像落了灰。
輪子抬起手來,用袖子揩著淚,他忽然又屏了氣息,咬咬牙齒,露出一個艱辛的笑容,說:「我得回去一次。」
江菱月聽不得慘事,他身體裡安放著過分柔軟的心臟,忽然就有些隱秘的鼻酸,可他不解,說:「我不是這兒的主子,你等盛星回來,跟他講吧,他一定會準的,或者你現在走,等他回來了,我再告訴他。」
「哎,我現在能搭上車,想早些走了,我尋思跟您倆誰說都一樣,畢竟……啊,我應該很快就回來了,十天就回來,給你們弄點兒雜菌和花生。」
即便不明白輪子原本想畢竟什麼,可江菱月連忙衝著他擺手,催促道:「你快收拾趕路吧,我們在這兒什麼都好說,你有心了。」
輪子沒帶太多的衣物用品,只是拎著來這兒時候帶著的、還算嶄新的深灰布袋子,他拿了秦媽給的乾糧,又不好推辭江菱月贈送的不少的路費,他站在冰冷的雨下頭,叫了洋車,走之前還說;「我很快就回來了,重活兒留著我回來再做。」
「你路上當心。」江菱月囑咐他。
秦媽挺了挺再難以平整的腰背,她眨著那雙混沌的魚眼,說:「看看鄉下有沒有合適的姑娘,早點兒說上一個……幫我帶點兒麻,回來了捻繩,給先生鞝鞋子。」
「哎。」輪子應她。
雨小了,又開始擠淚兒似的,滴滴答答,風可能要吹散當空的黑雲,因此忽然更加迅疾了;輪子在洋車上,他有些緊張地觀看城市的街邊風景,他看著了路邊上明鏡兒似的水窪,秋天裡,一切要往蒼老里去了,可又仿佛一切都是新鮮著的,就如同他第一次來瓊城時看到的一樣。
盛星回來了,帶著李漸寬,他一進門,顧不上說話,就將那瑟縮著的小孩兒,放在榻上,嘴上還在喊;「輪子……」
「怎麼了!」江菱月一摸盛星半邊兒的衣裳,才察覺是濕透的,他著急,連詢問起來都像是責備。
「輪子!」盛星還在叫喊著。
李漸寬就那樣,保持著一個奇怪的坐姿,冷得渾身都在抖,他伸手了,想尋人抱他,然後,又不假思索地張著喉嚨,嘶聲哭起來了。
江菱月手捂著盛星冰冷的臉,說:「輪子他不在,他舅舅死了,就著急回去,已經走了……你幹嘛?怎麼淋成這樣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