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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19:52:19 作者: 雲雨無憑
    盛星忽然吊起嗓兒,唱句:「我不要半星熱血紅塵濺,將鮮血俱撒在白練之間;四下里望旗杆人人得見,還要你六月里雪滿階前。」

    雷從遠處響,漫到耳道的盡頭散開,在盛星那響亮的嗓子裡頭,婉轉的音還盤旋著;大約,要飛上雲端,去見一個慘死的人了。

    昨日驚天的意外過去,盛星仍決定去馬場。

    凌莉潤穿西式的騎馬長褲,一雙細腿在桌下頭端正擺著,她笑盈盈,問:「魏凰班兒要來瓊城,去不去看?」

    「陳英茹是魏凰班兒,折枝就期盼聽他的,可到死了沒去。」盛星抿了口咖啡,咬著牙說。

    凌莉潤攪動著杯子裡還沒化盡的方糖,然後便是嘆氣,說:「盧小舟家裡的女人們自然不能惹,畢竟命給男人了,男人是她們的命,愚昧可恨,可還沾沾自得……你想想,要是小折枝是個姐兒,能贖身過門被她們欺壓,那她們樂也來不及。」

    「我看透了,最沒情的男人讓折枝碰上,原先我想過他們大抵是彼此真心,盧老闆多能裝啊,一條命呢,盧家怎麼不怕鬧鬼啊,三姨太剛生了倆少爺,不明白積德。」盛星眼是紅的,皺了皺鼻子,又哭不出,只能把臉往下埋,再喝口咖啡。

    「盛星,」凌莉潤一挑眉,眼神銳利起來,她用叉子把切好的涼西瓜放進口中,說,「那就叫殺人的人死啊。」

    棚外頭大約是雨後爽快的風和陽光,那些潮濕的水痕飛快蒸乾了,便留下淤泥柔軟的痕跡;而裡頭,馬沒牽出來,服務生站在門邊,僅有盛星和凌莉潤,在情緒複雜地交談著。

    「主要是盧太太。」

    「她家裡在清朝做過官,盧小舟對她,像是你我對菩薩,供著拜著,和善門庭,可沒有那些想法;你別覺得我話糙,她縱著人家娶小妻,就是想舔幾個信徒罷了,我自然明白人人想約束別人的心思,可庭院裡帶幾個小妻,未免太寒酸。」

    盛星永遠看不透凌莉潤,她身體裡似乎住著純真的魂與銳利的魂。

    「我總要真的給折枝討個說法兒的,巡捕房那邊兒,早就沒什麼可能了,我不說你也明白的。」盛星一口將咖啡飲盡了,苦味附著在舌根出,正緩慢地散開,他扯了扯襯衣的領子,說道。

    凌莉潤喊了服務生來,給盛星添了一杯水。

    她說:「最終要依靠的還是自己。」

    當然,盛星急切想詢問的還有另一件事兒,他暗自咬牙,這才從容地問:「不知道太太有沒有幫我問江念微的事兒……」

    「你再緩我幾天,盤糯那邊兒還沒來信兒。」

    凌莉潤笑著,緩慢地說完;忽然,她站起了身,只見那邊,已經有人將兩匹馬從廄里牽了出來。

    午後在馬場上閒聊或者慢步,可夜晚獨自進餐的凌莉潤,卻陰冷到眼中起霾,她接了願沒拿來的信封,便將手上刻字兒的竹筷擱在碗上。

    僕人拿了擦手的乾濕手巾來,用兩個光滑的瓷碟兒盛著。

    未看字兒,凌莉潤倒是先吸了一口冷氣,她瞧著順暢字跡抄下的半張,便將它遞給願沒,接著,又拿起手巾來,清潔完再漱口。

    晚餐吃到一半的凌莉潤,踩著細跟皮鞋上了樓。

    願沒跟著她,等進屋了才恭敬地遞信,又貼心,於是將桌前歐式的檯燈打開,凌莉潤揮了揮手,說:「願沒,我要喝淡茶。」

    然後就是細緻地看信,後來,凌莉潤甚至有些慌張,在那樣忽然的一瞬間,她棕玻璃樣的瞳仁里,聚起了訝異的光。

    那些內容熱切又露骨,像是在凌莉潤眼前頭演起了電影兒,她手撐著頭,臉上浮起一絲大悟的笑;發愁了,便將翹起的嘴角收斂住了,瞧著書房裡一張彩色風景油畫兒,惴惴不安。

    她果真地憂愁了起來,願沒拿來的茶飄香,碗裡還有切的西瓜、李子、桃兒。

    「想來也對,原本無辜,求個事業來做,好端端的聰明人沒了,我可能要悔恨……」凌莉潤將信紙對疊,又裝回信封里,她咬著一口果子,說,「江念微暫時不用除了。」

    願沒只一心一意聽吩咐,她不動聲色地皺起鼻子,恭敬頷首。

    凌莉潤心思縝密,可又藏著一份過分寬宏的純真,方才,她看見信里一句「相思不是無憑語」,因此感受到了潛入秘密時的新奇詫異,還有動容歡愉。

    而更多的是,與盛星聊過幾番話,她忽然從極端的冷血里醒悟;江菱月是後顧之憂沒錯,是有勇有謀的聰明人沒錯,可也是個五湖園與鴦幫的外人沒錯。

    一份秘密謄來的信,像是過水的風暴,將那些平靜淡然的表象拂去,露出一片甜蜜帶香的牽掛。

    凌莉潤含著半口淡茶,她再吩咐願沒:「不過鍾精衛那邊兒別停,信件和電話,我都想知道。」

    陳公館的夜晚寧靜孤寂,燈很遲地睡去,因此人也是,凌莉潤躺在清涼的薄綢被裡,她纖細的手緊攥,致使那些骨節更放肆凸顯著,這是個晃動著的夢,帶霧氣與肉體緊切的悶熱,以及耳朵里難以言說的粗喘。

    凌莉潤如絲目光遊走在男人的臉上,卻忽然說不出話。

    太熟悉,可也太陌生。

    更讓人沉浮痴迷的是,當夢到了將醒的邊界,凌莉潤忽然知道了現實里他是在冰天裡穿一件袷衣的少年。

    終究要去的夏,頑皮,因此在起起伏伏中逐漸走向涼爽了,今後的幾日,大約有眾多場迅疾的暴雨,凌莉潤風裡的肩胛骨撐著睡衣的吊帶,她半眯著眼下床,抿了口杯里的涼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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