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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19:52:19 作者: 雲雨無憑
    第二十二章 無花空折枝

    江菱月忽然覺得,自己這輩子的愚蠢,全部獻給了這一步險棋,因為,他多想要一個更庸俗安穩的魂,然後,成為可以依靠的人。

    所以喝醉了酒的柯釗,曾經那樣少見地溫柔,他訓誡般地,仍舊端莊,對江菱月說:「一個人一旦有了愛,就開始胡作非為了。」

    而此時,日子過了那樣久,柯釗不知從何處趕來,他眼下是疲倦的烏青,穿著軍裝和皮靴,鞋面上有兩粒不太顯眼的干泥。

    柯釗整個人,泛著冰冷又低姿態的好,他謙遜,被陳岳敏邀請著,在圓桌旁上座。

    有滿桌正統淮揚菜,又有酒,因此清來了咿咿呀呀的小調,可陪酒的又另有其人,是個頗有見識的、讀書的小姐。

    江菱月看場面,便能夠猜出陳岳敏正刻意逃避著庸俗,陳盤糯正領著倆丫頭片子,親力侍候。

    柯釗或許早察覺到江菱月在,倆人有些拘束地頷首,然後便沒了過分明朗的交流。

    小姐穿著白色七分袖的旗袍,接了陳岳敏的話頭,她帶著幾分南方口音,反倒潑辣:「謝謝陳先生的宴請,今天能見到少帥,是我的榮幸。」

    可事實上這場子裡,往往用禮節掩飾著艷情,這一餐凌莉潤不到,柯釗家太太也不到,來了歌女和小姐。

    窗外頭是夜,窗裡頭比白晝通明,陳岳敏是直白過人,他有點虛假地微笑,便說:「和您是舊友了,今天在這兒聚,著實難得,不過我的一點懇求,希望柯將軍能幫忙。」

    琵琶聲像某一日夜裡的雨,奏起晃人心神的樂,江菱月抬眼看陳盤糯,發覺他也在看自己。

    那是一種過分空洞的眼神,似乎無親近也無仇恨,他們不能言語,只等待著傾聽與附和。

    「您說。」柯釗的過人氣質致使他像是雲端上的人,不怒目卻威嚴。

    「現在生意有些淡了,什麼事都不好做,」陳岳敏暢快地笑,卻讓氣氛忽然有些凝止,他抬了抬鋒利的眉尾,講,「我從西洋拿貨的水路,如今由柯將軍的人清查,我想好好做生意,因此懇求柯將軍通融。」

    江菱月認為自己此時的目光也是空洞,他腦海中默笑,由於沒聽出陳岳敏真切的懇求語氣。

    歌女穿無袖緊身的旗袍,捲髮濃妝,四五個人在餐桌遠處,表情是種野性的嬌柔,她們目不斜視,正用那比血還紅的嘴巴發聲,試圖唱曲撩人心弦。

    讀書的小姐文縐縐,總一副笑面,她伸了公用的筷子,將松鼠桂魚去骨,放進柯釗碗裡。

    柯釗竟忽然脫了外頭的衣裳,立馬有伺候的人來,恭敬接走了。

    江菱月看見湯盅里飄揚著的、嫩白色的文思豆腐,像在瞧一顆落雪的嫩樹。

    像在看盛星白里透光的臉。

    柯釗問:「拿的什麼貨?」

    「煙土、家具。」

    「哦……恐怕不好辦。」柯釗這才勾起嘴角,露出一個疏離又慎重的笑,他張嘴吃下碗中原有的小半顆獅子頭,可沒碰讀書小姐夾的魚。

    事實是上頭開始嚴格禁菸了,鴉片生意要偷偷運作,如今必經之路換了柯釗這個長官,陳岳敏不得不從他處打通。

    柯釗倒不是清明正義的人,江菱月知道他有些難以看透的圓滑,但這時候,卻不懂他拒絕是不是表面文章。

    畢竟屋裡還有挺多的外人。

    江菱月在陳盤糯的示意之下起身了,他凝神屏氣,和一眾男男女女出去,於是,屋裡頭只留下柯釗和陳岳敏。

    還有那個讀書的小姐。

    迴廊處看天,發現夜空晴好,江菱月穿著嶄新的、有些莊重的中山服,他還沒開始成為五湖園裡熟練的工作者。

    「隨他們去那邊兒吃東西吧,我在這兒候著,還有倆丫頭。」陳盤糯在他身側說話,眨了眨眼睛下頭疲乏又澄澈的眼。

    江菱月是預備走的,不過是三四天未見,可他過分地思念著盛星,即使見不到,也不願意在人多處焦慮。

    想找個角落好好想一想他。

    結果,被個活潑愛笑的姑娘扯著去廂房裡吃飯,她們一眾唱曲兒的年輕孩子,嘰嘰喳喳說個不停,問江菱月:「先生有沒有家室?」

    「非得說麼,」江菱月飲了僕人斟來的酒,他回答,「在外頭,難免有恩怨,要是亂講了家人,會有危險的。」

    姑娘塗脂抹粉的臉蛋上仍舊是笑,她思忖著,點了點頭,說:「確實。」

    身上料子是不好也不糙的,某兩個甚至過分瘦弱了,她們爭搶著吃一碟子鹽醋花生,然後議論些街道上無關痛癢的風流事兒。

    江菱月扒了一口米飯,他忽然開始落寞,又輕咳一聲掩飾。

    他想起了姐姐。

    江蓮香嗓子尋常,也算不上頂漂亮,前些時候年少,於是愛趴在春宵閣後的窗口,看背後小菜市上的行人。江菱月也會去找她,姐弟間沒太多話,江蓮香總是坦蕩又有風情地笑,拋出一包糖或花生,甚至有白薯和栗子。

    舊樓上,灰塵染了白牆,春宵閣的兩盞舊燈籠,總閃爍著亮起來。

    等用過了晚餐出去,正看見陳盤糯站在燈火映襯的夜色里,他抬起手沖江菱月搖擺,嘴上大約在說:「你回去睡吧,沒事兒了。」

    月亮掛在高樹的梢頭上。

    又來了金雙會館。

    天兒燥熱,盛星穿著涼透的水衣子,站在窗邊兒上喝茶,他還繃著嘴角調笑,悶悶說:「得,我倆全靠著人家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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