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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19:52:19 作者: 雲雨無憑
盛星伸手取了還溫著的茶,他又不喝,顫著手放回桌上,說:「我認的字兒少,都是到了曉昏班兒,看戲本學,問別人學。」
委屈似的,盛星嘴角往低處拉了一下,從鏡子裡瞧自己的臉。
梳頭的沒聽他說,自顧自講起報上的事兒:「是鴦幫的人,搶東西,揍了一群划船的,鴦幫的有槍,說殺誰就殺誰。」
「現在的道都是黑道,沒人守規矩,」盛星抖了抖手上的報,突然就把臉埋下去,他竟然腦子脹疼,又記起五年前,陳家太太丟寶石的事兒來。
還是在金雙會館,後台往右的樓梯落了好多天的灰,踏過去,一陣煙塵加上幾個邊緣模糊的腳印;盛星穿著紅底兒的褲襖,攥著把瓜子兒,他十三歲的臉蛋像是雛蕊,爬著半面晚霞一樣的胭脂。
江菱月往樓梯的角落裡站,穿了件露棉花的對襟襖子,他一雙**露腳趾,在臘月里給整個班子做各種事兒,像是條沐浴在冰窟里的魚。
盛星逗他:「沒兩天兒了,師傅說要趕你。」
「小狗小狗,你是錢四代的小狗。」江菱月兩步過來,伸出凍得紅腫的髒手,指頭往盛星白臉上戳,他喉嚨啞了,因為一場拖了很久的傷寒。
一雙掛粉色小穗的矮腰彩鞋,使勁兒往江菱月的**上踩,他紅腫的腳趾一碰就流膿,疼得哇哇亂叫。
「哭什麼呀,哭什麼?」盛星嘲笑他,又隔著一步長的路,蹲了下來,他伸手揮了揮,視線里全是江菱月那雙淚蒙蒙的少年眼睛。
盛星的手也腫,像是冰窖里的柿子,要是天兒一熱,就又軟又爛。
「盛星,你該上台了!」錢四代沒動手也沒噴髒,穿著件深藍色的大褂,在外要裝一副體面人的樣子;可盛星看得到他眼睛裡那股冒火的煩躁勁兒,於是貓著腰,溜了。
錢四代沒理會江菱月,他轉身,聳著肩走,像個閻王。
最主要是沾了角兒的光,盛星這幫暖場的小孩兒,也被陳太太賞了。凌莉潤那年也就二十歲,長得一副大姑娘模樣,說話還軟嫩嫩的,可語氣神態一點兒不含糊:「今天有幸歡迎曉昏班來我們金雙會館,我期待了好幾個月。」
「陳太太滿意就好,今兒個獻醜獻醜,不精緻的地方請您別見怪。」錢四代連忙作揖,提起頰肉,緊張地微笑。
站著的是滿屋子人,連同剛拜師的七八歲的,以及唱了十七八年的;江菱月站在那幫衣衫破爛的小子裡,明顯高出來一截兒,他仰著頭,看那天花板上的電燈,然後,淺薄地笑。
沒誰注意他,他也不注意誰。
盛星清楚記得,那天晚上亂糟糟,陳太太發覺自己丟了東西,於是坐在椅子上撐著頭。沒多久,她要走了,她說:「東西就在這屋,我回去也搜搜我的人,錢師傅別覺得我多事兒,這是我大奶奶留給我父親的,我父親都走了快十年;這東西也不值錢,可丟了我心慌。」
錢四代一張滿是橫肉的臉,通紅;他憤怒地,忘記穿的是大褂兒,他舉起了巴掌,在那些孩子黢黑的脖頸上,挨個兒拍過去。
一陣冰冷刺痛的脆響。
「倆人互相搜,衣服脫了,都給我找!」
盛星被一個成年的師兄拎起來,像是遛著只紅臉花翅的小鳥,里里外外摸了一遍,師兄湊下來親了口他的臉,說:「真瘦啊,你沒偷。」
盛星太矮,夠不著大高個兒,於是被一群慌亂的人排斥到牆角去了,他上了癮,知道江菱月會疼哭,於是總伸腿,用掛小穗兒的彩鞋折磨他的爛腳。
「哭包哭包你十六了,哭包怎麼娶媳婦兒。」盛星一把嗓子是天生的甜,他說。
江菱月又伸手,指頭往他染了油彩的俏臉兒上戳,然後,十分冷清地抬了抬嘴角。
盛星以為是妥協,盛星就放肆起來,他一雙腫呼呼的小手在江菱月身上亂摸,咬著牙,說:「家裡還有個姐兒,你是不是把寶石給偷了?」
其實盛星話音沒落,其實他自己也震驚到兩腿發軟,那寶石就像天上的掃把星,反著光掉在地上,「咚」地一聲。
第三章 夕去逢故人
盛星在租界逛新開的胭脂鋪,把新上架的洋貨買來,預備送給秦媽賀新年。陳江福的鋪子,賣精緻新鮮的蜜餞;榲桲、青梅、瓜條兒、炒紅果,或是甜掉牙的金絲蜜棗兒,盛星由僕人陪著,倆人買了包金黃香甜的蘋果脯。
江菱月還是穿著那條深色的夾褲,棉襖外面披著件發白的軍服,他回過頭,看了盛星一眼,又轉過臉去。
盛星想把嘴巴里試吃的一口棗兒嚼完,他咳了兩聲,恍惚地抬起眼皮,說一聲:「菱月姐姐。」
「還是個小潑皮,喊誰姐姐呢?」江菱月冷冷清清一問,像是拿冰,把盛星彎起的嘴角凍住了,他買了兩包甘草杏,往嘴裡塞了一顆。
盛星穿著老式樣的長衫和毛褂兒,像個金貴的財主少爺,他還是沒翻臉,總覺得有愧,因此笑嘻嘻,哽著喉嚨,說:「還回不回來唱戲?」
「唱戲?」江菱月牙有些酸,他看著盛星,用訝異又疑惑的眼神,像深色的冬夜長空。
光線在鋪子裡,略微昏黃,玻璃櫥窗陳列著橙黃或剔透的果子,盛星答:「是唱戲。」
「盛星,你出來,我有話說。」江菱月兩步跨過來,就扯著人不鬆手。
外頭冷,僕人把紅漆的湯婆子遞上來,盛星頭髮梳得一根不亂,他跟著江菱月走;煙突然遞上來,盛星一抬頭,江菱月已經蹙著鋒利的眉毛,吸得氣息都嗆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