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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19:52:19 作者: 雲雨無憑
「小孩兒,皮實。」錢四代抬起手,在自己凍僵的鼻子上揉了一把。
盛星深呼氣,然後,再次展開了笑顏,他眼睛彎成黑色的拱形,睫毛一簇一簇挨著長,他變了個話題,說:「化雪凍死人了,我裡邊兒去收拾收拾。」
是一所三進的宅子,院子挺寬闊,雪掃開了,在**樹下堆成不高的丘;院子裡正進出著身份各異的人,有戲子和廚子,以及搭棚的匠人。有個兵跟著盛星進去,把他安排在後院廂房暫歇,跟曉昏班的一位角兒同屋。
柯釗的隊伍昨天才回城,這宅子還保留著沒人煙的沉寂氛圍,有兵在掃後院兒的雪,還有來去伺候的三四個女僕;盛星嘗了口茶,像是帶苦味的紅普洱。
「你看沒看著小花庚的鞋?」他順口說起。
折枝圓眼睛溜溜轉,他穿著件夾棉花的長衫,胸口繡的是黃色花鳥,他靠在榻上,出了口長氣:「我那時候都沒鞋穿呢,錢師傅的摳,你還不了解?行了行了,有命總能出人頭地,沒命,誰還在乎鞋不鞋的。」
盛星板著臉,隨後又擠出一個熱烈的笑,他也學著折枝的樣子,出了口長氣:「你啊,站著說話不腰疼。」
前院的棚子只盛得下嘉賓和親眷,那些穿舊棉襖的兵,都被管家催著,到後院去喝酒划拳了。盛星是被折枝扯著落座的,他倆加上錢四代,算是曉昏班今天受優待的人,可錢師傅一絲不苟慣了,不吃席,在後院將那幫橫衝直撞的小戲子管著。
大碗、炒菜、羊肉鍋子,滿桌佳肴絲毫不含糊;和折枝挨著坐的肥胖的老嫗,自稱是將軍的接生婆,她晃著那張腫起來的黑臉,給整桌人講柯釗生母難產暴斃的事兒。
折枝捂著口湊到盛星耳朵邊上,悄聲說:「嘎嘎亂嗷的母驢。」
盛星沒憋住笑了,他拍自己的大腿,彎著嘴角,輕飄飄吐出幾個字:「公驢不答應。」
兩個十八0九的戲子,在人堆兒里生得最美,他們笑得像銀鈴,像撞碎著一塊凝脂般的璞玉。太陽升到了最高處,暖黃色的光芒刺眼,雪水正順著青瓦的屋頂,淅淅瀝瀝往下落。
柯釗的主桌上,圍坐著商人政客,盛星在棚子的角落裡抬抬下巴,終於看見了柯釗的正臉,他感嘆:「嚯,威風。」
「聽說這府上沒太太?」折枝斟上了酒,手指撫著粗糙的瓷盅,說,「小盛星,你小心人家瞧上你了。」
在風流場子待久了,張口閉口都是恬不知恥的渾話,盛星只管笑鬧,用手推他,說:「不賣身,不賣身。」
盛星沒去給柯釗敬酒,他可不想風風火火擠得一身汗污;今晚上得和折枝登台,唱《壽山會》,盛星穿著件短的小衫,從廂房出去,找個地兒撒尿。
院子裡還是稀稀拉拉的一些兵,他們在大冷天裡吃酒,發出粗野奔放的笑聲,雙頰舵紅又乾澀;屋檐下頭,沾了泥污的台階上,坐著個舉酒壺的人。
一隻紅滷的油汪汪的大鴨腿,看著真香,江菱月弓著腰在那兒啃,一心一意地啃;再吞兩口滾燙的鍋頭酒,他終於把一大口肉咽下去,喉嚨鼓動了幾下。
盛星邁腿,下了台階。
那是一雙淡漠的眼睛,盛星看著他,不自覺地微笑,可一壺記憶,比酒還烈,就突然洋洋灑灑地,傾注進腦子裡;盛星忙亂地把眼光收回來,往前走。
「盛星,嘿!」冷淡的嗓音,染著微醺痕跡,一顆堅硬的石子,被投在了盛星腳邊上。
院兒里背光的地方,雪水又凝成薄冰,屋檐上掛著長而尖銳的冰溜子,盛星扯了扯小衫的衣襟,顫顫巍巍地,轉身。
江菱月不說話了,一口肉咬在牙齒上,他那一頭墨色的頭髮,和墨色的眸子一樣亮;嘴巴油潤潤的,顏色真淺。
頭頂是太陽瀉下的逐漸偏斜的光束,盛星的衣褲都是光滑的綢子料,繡著細碎的紫花;而江菱月,一件深色的夾褲,白襯衫外面披著件發白的士兵外衣。
大冬天的,看一眼就覺得冷死,盛星腿顫了顫,說:「我得去方便,你吃著喝著。」
盛星細膩白淨的臉頰上,再次堆起那種蜜糖質感的笑,虛假可也舒適,眼睛彎成黑色的拱形。
可江菱月站起身就走了,挺拔的身體從房檐下穿過,出了院子,往外面去。
第二章 金雙堂往事
白料塗飾的三層洋房,在夕陽下閃著春雪一般稀薄的色澤,花園裡的殘枯的花枝堆疊成土色的雲,只有小缸里兩顆黑松是青色的;雪水滲進的鬆軟的地里,在將晚時候凍成僵硬的泥殼。
洋石灰的路,從正門延伸。
凌莉潤踩著紅色的短跟皮鞋,腰搭在白漆的窗台上,她淡粉色嘴巴一動,說:「凍手的活兒該小丫頭們放在心上,這大冷天兒的。」
俏麗溫和的聲音,像是白色的扇著翅膀的蝴蝶,飛來了。素色睡袍用香水浸染,凌莉潤那一把纖腰,被淡粉色的綢帶松松勒住,髖上的骨頭在光潤布料里輕輕晃。
面前站著的,是個不會說話的人,她個子蓋過凌莉潤兩寸,可縮著脖子不動,那一雙指節粗大的黑手,始終微微拱著。
「願沒,得學會管人。」
願沒大臉盤,凸起的鼻樑上橫著一道粉色的疤,它像是埋在皮肉里的猙獰的線,誰搭手抽了一把,導致那一寸長的皮膚皺得歪歪扭扭。
凌莉潤梳著斜分的捲髮,臉上是細眉毛大眼睛。她揚揚尖下巴,終於把這口氣嘆了出來,說:「拿出殺人那把手來,不行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