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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19:23:33 作者: 尾魚
    做人要專注不是嗎,愛的時候就全心全意去愛,眼裡連別人的影子都不要揉,提刀上陣時也要全力去拼,不牽三掛四,也不舉棋不定。

    一刻鐘,九百秒,每一秒都純粹,不放無干人等進來嘈雜。

    ……

    肥唐在外頭篤篤敲窗,說:「西姐,時間到了。」

    葉流西身子僵了一下。

    真快。

    這一刻鐘,像半天急落的一線水,伸手想接,還沒接住,已經從指fèng里漏光了。

    ----

    葉流西下了車,反手關上車門,吩咐肥唐:「你去把急救箱拿過來。」

    當初進關,是輕裝上陣,很多物資還留在營地車裡,肥唐心裡隱約有點預感,但拎著箱子過來,看到葉流西倚著車身坐在地上,正挽起左邊的袖口時,還是瞬間血衝上腦,失聲叫了句:「西姐,你想幹什麼啊?」

    葉流西抬眼看他:「別慌,命都要保不住了,還死抱著一隻手幹嘛呢,你過來坐下。」

    肥唐坐到地上,覺得自己要哭了:真操蛋,這趟進關,他滿以為自己已經鍍金鍍成了個硬漢,怎麼越活還越慫了呢……

    葉流西抽出刀,屈起一條腿,刀身在腿側擦拭了兩下。

    她說:「我沒時間跟你解釋了,別問,也別勸,照我說的做就行,知道怎麼救吧?聽好了,加壓,包紮,你要把我的手,跟我的胳膊,對接綁在一起,怎麼牢固怎麼來。」

    肥唐聲音都抖了:「西姐,光綁在一起沒用的,斷肢再接,要找專業的醫院,做好幾個小時手術,你這樣生綁不行的。」

    葉流西笑出聲:「你以為我想讓我的手再長回去?我只是不想讓龍芝看出來。」

    她把左手按到地上:「還有,找個袋子,儘量幫我接著血,別浪費了……趕緊的,把繃帶什麼的都準備好。」

    肥唐哆嗦著打開急救箱,酒精棉、紗布、繃帶、剪刀等等擺了一地----也沒法講究什麼殺菌消毒了,風沙亂裹亂蓋的,講究不起。

    葉流西深吸一口氣,提刀在手,就著左手吞睽的位置向上避了寸許,作勢比劃了一下。

    刀身鋥亮,白光灼人的眼。

    沒關係,這刀很快,也許什麼都還沒感覺到,就已經結束了……

    葉流西閉上眼。

    和昌東認識以來,都是他在照顧她,她沒想過有一天,他也會倒,不止他倒,身邊的所有人,都倒下去了。

    像叢林盡皆斷折,只立了她一棵孤樹,承八面來風。

    沒關係,換她來照顧他好了。

    龍芝和趙觀壽的猛禽隊就在關內等她,她得好好想想,自己還有什麼可以抓住、利用、倚仗的。

    從前,蠍眼的人叫她「青主」。

    黑石城的人那麼忌憚她,煞費苦心,布了一個堪稱完美的局。

    西出玉門,送她出玉門關。

    她親眼目睹眼冢吞吃了父親,沒有驚慌失措,躲在水缸里一聲不吭;小小年紀,輾轉流浪,進了黃金礦山,成功避過那麼多耳目,藏了幾年之久;帶著江斬逃了出去,創立蠍眼,數年間,就被黑石城視為洪水猛獸……

    靠的是什麼?總不會是溫柔可人、憐弱惜貧、心地善良吧?光有蠻力做不了大事,一路跌爬滾打上來的人,會更惜命,更面面俱到。

    龍芝混進蠍眼,假稱自己是「葉流西」,如此巧合,自己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難道就沒半點的懷疑和提防?

    她總在進關出關,把蠍眼交給江斬,就真的對他這麼信任,不怕後院起火,哪一天被人算計到一無所有嗎?

    不公平,這場所謂「雙芝競秀」的對抗,龍芝對她瞭若指掌,她記得的,卻只有那旗鎮之後的事。

    ……

    葉流西右腕一沉,揮刀斬落。

    她還沒到絕路,她寄望於曾經的自己。

    腕上有細細的一線涼,旋即是噴涌的溫熱,刀子確實太快,幾乎連痛都斬絕了,耳邊響起肥唐驚慌失措的駭叫,漸漸轉成手忙腳亂的粗重喘息……

    葉流西闔起的眼皮下,眼睛不受控制,迅速轉動。

    前塵過往,風雲聚合,迅速充塞乾涸的過去,眼冢唇邊流下的血、黃金礦山里漆黑如墨的礦道、胡楊城頭遍插的招展蠍旗,還有江斬興奮地向她介紹龍芝----

    「青芝,流西跟你一個姓啊……」

    ……

    良久,葉流西睜開眼睛。

    肥唐心裡打了個突:他從沒見過葉流西這種眼神,冷靜、粘稠,深得根本看不到情緒的半點流轉。

    一瞬間,陌生得讓人感覺不自在。

    肥唐有點侷促:「西,西姐……」

    葉流西沒說話,低頭去看左臂,肥唐包得真好----當然,這好不是指治傷,他這樣層層裹纏,傷處的肉一定會壞死的,但他的確達成了她的要求,對接綁緊,也已經幫她擦拭過,衣袖擼下,短時間內,應該沒人看得出來。

    她往下拉袖子,初始的劇烈疼痛之後,額頭上冷汗涔涔,傷處僵麻,一路往上攀升,讓她有整條胳膊都不在了的錯覺。

    「還有多久?」

    肥唐趕緊看手機:「二……二十分鐘。」

    葉流西單手撐住車身站起,是該走了。

    肥唐有些手足無措,想扶她,又覺得無從下手,訥訥把手裡的血包遞給她:「這……這個,我接的,但還是白流了很多……」

    失血過多,葉流西頭有點暈,緩了兩秒之後,徑直朝車子走去,肥唐看她背影,忽然大叫:「西姐,你能不能等兩天?我送東哥他們去醫院之後,我跟你一起進去啊,我還可以去找柳七,朝他借點人手……」

    他驀地住口,怔怔看重又轉身的葉流西。

    葉流西說:「我知道高深還很危險,我會惦記著這事的,昌東醒了之後,你跟他說……」

    她頓了一下。

    昌東有時間給她寫那麼多囑咐,她卻連留張字條的時間都沒有。

    「你跟他說,要好好的。如果哪天他突然死了,那就是我失敗了,大家有什麼帳還沒清,一起去地下算吧;如果他能繼續活,多活一天,就是我多撐一天,你讓他務必照顧好自己,活得光鮮,過得舒心,不然對不住我在裡頭辛苦支撐,我說不準哪天就回來了,看到他半死不活,行屍走肉,別怪我不客氣。」

    肥唐嗯了一聲。

    葉流西說:「記住了啊,要一字不漏。」

    她拉開車門上車,車子很快發動,去勢極猛,車屁股後頭煙塵四起,肥唐被嗆地咳嗽,還是心有不甘地追跑了一段,停下時,總覺得還有事沒交代,忽然想起來,大聲吼了句:「西姐,能不能幫阿禾搞對代舌啊?」

    這吼聲被風卷揚上天,又伴著沙子一起,簌簌跌落在空寂的雅丹壟堆間。

    車子早去得遠了。

    ----

    再次回到關內,時間剛剛好,地火在四面飄渺,之前沒注意過,現在才發現,這裡的天都比關外的要黑些。

    葉流西推開車門下車。

    龍芝說:「臉色不大好啊。」

    葉流西笑笑:「你快死的時候,臉色會好嗎?」

    說著,目光轉向趙觀壽:「趙老爺子,想借一步,跟你聊兩句。」

    龍芝眉頭皺起:「聊什麼?」

    葉流西說:「你怕啊?你籌劃了這麼久,一切都在你計劃之中,周圍又都是你的人,要是我跟他聊兩句就能翻盤,或者把他策反,我也未免太能耐了吧。行,你要是怕,我就不說了。」

    龍芝冷笑:「我有什麼好怕的。」

    葉流西走向趙觀壽。

    不知道出於什麼心理,趙觀壽退了一步。

    葉流西奇道:「怎麼,你也怕啊?放心吧,我不會挾持你的,你不值錢,龍芝下了那麼多功夫,才等到今天,我挾持誰,她都不會心軟的。」

    她走到趙觀壽的車邊,開了車門上車,趙觀壽猶豫不決,先去看龍芝面色,龍芝點了點頭,示意他見機行事。

    趙觀壽上了車。

    外頭火光熊熊,所有目光,都盯住這輛車子。

    葉流西透過車前擋風玻璃,看外頭龍芝的臉:「趙老爺子,我來,就是跟你談筆交易,跟龍芝談不通,她這人,心高氣傲,在蠍眼的時候,受過我的氣,人一旦有私心,做事就不能顧全大局。」

    趙觀壽問她:「什麼交易?」

    「還記不記得簽老太太給我測的簽辭啊,金堆翠繞一身孽,什麼都得到,什麼都得不到,都在我一念之間----說實在的,這簽辭,可不像是說我要死啊。」

    趙觀壽沒吭聲,這也正是他擔心的,管它孽不孽,金堆翠繞,這簡直是成事的徵兆啊。

    葉流西借著這說話的機會,儘量放鬆身體,調整狀態:「如果今晚我死了,我們這個交易就不算數。但如果我活著,你聽好了,我要龍芝腕上的銀蠶心弦,我不准她再動昌東一絲一毫,也要你背後想辦法救出江斬和高深。」

    趙觀壽冷笑:「葉流西,你是不是忘了我們是敵人?我憑什麼……」

    葉流西打斷他:「作為回報,來日我如果稱霸關內,可以承諾你不犯黑石城,方士家族、羽林衛家族,可以繼續在城內過太平日子,不會像厲望東當年那樣,被流放、別滅族,喪家之犬樣東躲西藏。」

    趙觀壽心裡一突:「你說什麼?」

    葉流西開門下車:「考慮一下吧,這筆交易,你們很划算,三個人,換一座城,那麼多家族,多少丁口?」

    趙觀壽急道:「你這是假設,你都未必能活到明天!」

    葉流西頭也不回:「是啊,是假設,就看你願不願意給黑石城買這份保險了……」

    說話間,抽刀出鞘,向著龍芝走了兩步之後,停在身側地火的暗影里,刀刃緩緩壓上脖頸。

    龍芝眼眸間掠過一絲笑意,藏在披風下的手微微顫慄,她的身後,猛禽衛手按刀柄,臉色肅穆。

    葉流西輕輕闔上眼睛,說了句:「記住,我沒輸給你,這世上,除了我自己,誰都殺不了我。」

    話音未落,橫刀從脖頸左側靜脈抹過,有暗紅色的血流出,刀子咣啷一聲落地,葉流西身子跪倒,似乎是血倒灌進氣管,呼吸不上來,下意識拿手去捂頸間,血幾乎是從指fèng間噴出來,很快趴臥到地上,喉間嗬嗬有聲,喉間一灘血,越洇越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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