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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19:23:33 作者: 尾魚
肥唐嗯了一聲,強自鎮定著點開第一張照片:「這個,是漢代畫像磚風格,這種風格的畫,墓室里見得多,跟祭祀的關係很大……」
翻了幾張,看到棺內的皮影人。
昌東問他:「這些人穿的衣服,也是漢朝的?」
肥唐仔細看了看,非常肯定:「不是,唐朝的。」
葉流西奇怪:「等會,我捋一下,你這意思是:我在現代無人區的雅丹土台里,發現了一個漢代畫像磚繪製風格的棺材箱子,然后里頭的皮影人,穿的是唐朝的衣服?」
肥唐急於在她面前表現自己:「西姐,這個我絕沒看錯,我來自西安,名字都叫肥唐----你看啊,這個袍子,圓領窄袖,長度到膝蓋下,不拖地,方便行走,這是受胡服影響,再看這張,這個人還把它穿成翻領,唐朝人愛趕時髦,常這麼穿,還有這個是戴渾脫帽,這個裹幞頭……朝代肯定沒錯。」
葉流西看向昌東:「我以為那歌唱的是漢朝的事,鬧半天是唐朝?」
也不對啊,唐朝盛行漢代畫像磚風格的繪畫嗎?
肥唐沒聽明白:「什麼歌?」
昌東猶豫了一下,還是大致把事情講了一下:這種情勢下,隱瞞真相,讓人以為一切太平,無異於幫凶。
肥唐一顆心都快跳出來了,他拿手死掐自己腰側的肉,逼著自己冷靜:不能慫,他要讓他們覺得自己有用,有價值才會被看重。
他一遍遍想著那首歌謠,電光石火間,有個念頭閃過。
「西姐,這個歌,有點奇怪啊。」
葉流西看他:「怪在哪?」
「如果說罪犯是流放到玉門關外的,這不符合史實。漢武帝的時候置郡,玉門關外叫西域,皇帝對關外一無所知,才會派張騫出使。」
「流放罪犯,是流放到邊疆做苦工受罪的,想起來了再召回來,怎麼可能趕出關呢?關外當時都是匈奴,漢武帝又不傻,白白把這麼多人趕出去給匈奴使喚,不是給對方增加勞動力嗎?」
有點道理,葉流西點頭:「你繼續說。」
得她認可,肥唐振奮:「『出關一步血流干』,這可以理解,漢代認為玉門關外是兇險之地,出去了就沒命了,但後頭又說,『哪管我進關淚潸潸』,說明他也不想進關……」
讓肥唐這麼一說,昌東也反應過來。
----玉門關,鬼門關,出關一步血流干,你金屋藏嬌自快活,哪管我進關淚潸潸。
這首歌謠,初聽順溜,細琢磨自相矛盾:出關沒命,進關又淚如雨下,「哪管」兩個字,憤慨之情溢於言表,說明絕不是感動落的淚。
不想出關,也不想進關,到底在恨什麼呢?這是想上天嗎?
第28章 皮影棺
肥唐也說不出所以然來,但只要是自己想到的,而眼前這兩位沒想到,他就覺得很有成就感。
沒別的事了,肥唐想回大帳,昌東說:「還回去幹什麼?豁牙那群人,你還是離他們遠點吧。」
肥唐巴不得聽到這樣的話,可昌東只說「離他們遠點」,沒明確說「過來和我們一起吧」。
他當然可以順勢再粘上昌東,但那只是將就,為長遠計,被人請回來才有價值。
「沒事,萬一他們有什麼別的想法,我人在那,也好打聽消息。」
他下車走了。
昌東問葉流西:「覺不覺得,肥唐這兩天有點怪?」
葉流西蜷躺進后座,把睡袋蓋在身上,她不喜歡鑽進睡袋裡,覺得人進去了像蠶被繭裹住,束手束腳,萬一出狀況,逃跑都不方便。
「誰不怪?你不怪嗎?還不讓他有點怪?」
昌東失笑,順手關掉車內燈。
前座的空間比后座侷促,他身長腿長,蜷著不太舒服,眼前黑成一片,很多事反而走馬燈一樣在腦子裡轉:穿著怪異的皮影人,流了那麼多血的灰八,還有葉流西那句「過來把人抬走」。
「流西?」
葉流西頓了一會兒才說話:「我跟你很熟嗎?」
昌東說:「叫你葉流西的話,每次都要說三個字,太累了。」
葉流西居然覺得這個理由並不牽強,就像「昌東」這名字,叫起來是比「孟今古」要方便。
「有事?」
「有些話,想說給你參考一下……我覺得你不像是長在正常社會環境裡的。」
葉流西翻了個身,朝向他的方向,儘管並不能看到他。
車裡很靜,兩個人的呼吸聲,沉穩的和輕柔的,在看不見的地方觸碰,又歸於沉寂。
「我從小到大,接觸過性格不同的異性,有文靜溫柔的,也有大方潑辣的,彪悍的也有,不止一次把老公打哭……」
「但所有這些人,不管個性多獨特,一舉一動,都還是在一個框架里,不會出格。」
「拿那旗鎮那件事來說,整治下藥的嫖客,把對方脫光了挨凍,我不少異性朋友也做得出來,甚至會拳打腳踢----但沒有人會窗戶大敞一走了之,因為這樣很可能導致對方喪命,法律意識就是一個框架,但你沒有,或者說,你有,但你無所謂。」
「你習慣用暴力解決問題,敦煌那次,我付錢請你幫我解決麻煩,你直接要跟對方打;灰八隱瞞真相,你說要『打到他說』,這同樣不是我熟悉的準則框架----還記得喬美娜跟豁牙起衝突嗎,一開始罵得不可開交,然後要報警,我不敢說這流程規範,但至少正常。」
「現代社會,解決問題有很多種方式,動手最直接,也最後患無窮,但對你來說,這甚至不是選擇,而是第一反應。」
葉流西靜靜聽著。
「還有今天晚上,灰八暴死,所有人都嚇傻了,只有你若無其事說了句『把人抬走』。普通人再大膽,也不能對死人無動於衷。」
正常社會環境裡長大的人,不會有她那樣的性格,但又不能說她和社會脫節。
……
昌東漸漸睡去,頓入黑甜的那一刻,腦子還縈繞著那首歌謠。
----出關一步血流干……哪管我進關淚潸潸……
到底是要出關還是進關呢?
……
黎明時分,他陡然睜開眼睛。
車窗外平靜極了,沒有風,晨曦漸漸泛起,少有的好天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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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流西聽到窸窸窣窣的聲音,是筆尖劃抹紙面。
她艱難地睜開眼,勉力撐起身子:昌東低著頭,正拿筆在冊子上畫畫。
葉流西躺回去,有點不耐煩:「你不困嗎?一大早的,畫什麼皮影啊。」
只要他是那個姿勢,她就總覺得他在刻皮影,抑或在做和皮影相關的事。
昌東把冊子遞給她。
葉流西嘆氣:早知道不吭聲了,不吭聲,還能多睡會。
她懶懶接過來,只睜開一隻眼睛看畫:「什麼?」
依稀看明白了,是手繪的極簡疆域圖,細細幾筆迤邐開的線條是分界輪廓線,東邊寫「西漢」,「幾」字形的黃河邊角處,同心圓標出長安,亦即今天的西安,西邊寫「西域」,交界線上,矗立一座高大的關城。
葉流西喃喃:「又不是沒去過玉門關遺址,就是個黃土台子,畫這麼認真幹嘛?」
昌東俯身過來,在冊子上畫了條箭頭線,從「西漢」打向「西域」,說:「這是出關。」
是啊。
他又畫了個反向的箭頭,從「西域」打向「西漢」:「這是進關。」
葉流西斜乜他:「有問題嗎?」
「我們都有點先入為主,一直以來,我們生活在內地,想當然地覺得,出關是往外走,進關是往裡來----但是,如果有這樣一群人,他們已經以關外為盤距地,那麼,以自我為參照,他們口中的出關和進關,跟我們是正好反過來的。」
葉流西消化了一會,心裡驀地一動。
她坐起來,細看冊子上的圖。
昌東說:「這樣的話,那首歌謠就沒有自相矛盾的地方,和棺材上的畫,也能匹配了。」
那歌謠,是以那群人的口吻唱的,追憶畫上那段往事。
他們不知道因為何種原因,被逼迫著披枷出了玉門關,東返無望,久而久之,只能把異域當家。
出關一步血流干:我再也不能出關回到大漢了,回去就沒命了。
哪管我進關淚潸潸:我不是這裡的人,我不想進來,但皇帝只顧自己風流快活,根本不管我淚流滿面。
這樣一想,玉門關好像是個牢獄啊。
但肥唐不是說了嗎,流放犯人,沒有流放到邊界之外的,而且漢武帝治下,疆域不可謂不廣,他幹嘛巴巴的,在玉門關外建一個牢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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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了灰八,來了豁牙,風格果然不同:太陽都老高了,還沒有開灶的意思。
倒是孟今古營地一片歡騰:今天天氣太好了,這種光線,絕對能出大片。
連今天這一輯的主題都想好了,盛世樓蘭。
他催孟今古去找昌東取經:「你不是說你那朋友對白龍堆很了解嗎?問問他哪裡景觀最好,我們過去取景。」
孟今古滿心不情願,又不好回絕,磨磨蹭蹭到昌東面前,還沒來得及說話,營地那頭忽然有人暴跳如雷。
昌東覺得奇怪,這倒正好給了孟今古開口的機會:「那個攝影師老錢,脾氣可暴躁了,動不動就罵助理,打光不對也罵,機子沒調好也罵,藝術家都這樣,難伺候。」
但今天這難伺候的程度似乎尤其高,連摔鍋的聲音都出來了。
昌東說:「過去看看吧。」
他知道孟今古只是聽差,真正拿主意的是:正好過去勸勸他,營地外不安全,不適合外拍。
剛到跟前,就看到拼命拉住老錢,跟他對峙的居然是喬美娜,手臂張著,護住身後的攝影助理,那助理二十出頭,個子不高,長得老實巴交的,一臉苦相。
另一個模特和化妝師站在邊上左右為難,這不比和豁牙吵架立場明確,自家營地,不好站隊。
喬美娜很不客氣:「有事沖我來,別怪小馮。我讓他幫忙的。」
老錢吼:「你懂個屁!長臉不長腦子,你知道那機器多少錢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