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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19:03:04 作者: 玉胡蘆
    八月二十離京返程,自九月開始,京城忽然傳開一種爛瘡的瘟疫。據說先是從青樓里散開的,具體是誰開始的不知道,畢竟京城青樓多有迎客外邦,後來便逐漸擴散開,被傳染者皮膚生出類似花柳病的紅瘡,通過膚表觸碰就會傳染。

    那陣子京城人心惶惶,街市上生意寥寥,人人頭上裹著布、戴手套與面巾,膽戰心驚,生怕與誰人多接觸。同時白醋與藥糙的價格被哄抬十數倍,亦連遭哄搶而空。白蓮教早前分裂的左右翼,左翼大多招安歸順,右翼此時便趁機四處作亂,謠言今上當年帝位不正,天降懲罰不斷,或將從皇族裡騰出一位救世主也。

    九月十五日,才剛投誠的完顏厲一夜翻臉,忽然聯合蒙古二十萬鐵騎大軍從關外殺進來。不知道完顏厲與蒙古達成了什麼盟約,蒙古王殺了老大和老四。那時候關外已經是冬天了,百姓多在休養生息,即便軍防一如既往,奈何韃子鐵騎凶彪殘戾,措不及防,一連三敗,短短十餘日,早年完顏霍割讓的十座城便被迅速地奪了回去。

    是月,京中瘟疫愈發蔓延。那時候皇七子楚邯業已成親了,王妃是廣寧府府尹的女兒,廣寧地處北與韃子邊界,官職不大可也不算微,算是楚昂在婚事上給予他的一個補償。彼時正好孕二月,楚邯請旨為保胎兒,護送王妃回娘家。楚昂允。九月下旬楚邯到得廣寧,卻立時與岳丈宣布閉城,乃與謖真、韃子勾結,使得京師北面如若防線大開。與此同時,去南京避瘟疫的齊王也在半道上棄家棄子失蹤,幾日後忽然出現在湖北,聚攏東廠余番與從前的殘餘舊部及白蓮教右翼,散發謠言,道楚昂當年陰謀篡其位,迷惑眾多百姓。

    一時間王朝陷入兵荒馬亂,仗打得越來越烈,驛使每天幾趟從德勝門進來稟報,稟報的卻都不是什麼好消息。朝臣們雖在京中,難免各個心生向外,唯恐韃子破關而入,又或家老家小遭瘟疫奪命。

    紫禁城裡氣壓悄靜,散不開的陰霾,紅牆下棗紫的裙裾過去、森綠的曳撒過來,宮人奴才都低著頭步履匆匆的,心裡打著算盤,生怕強子嶺一破,京城就該守不住了。

    時有發現某個太監忽然好幾天不見影了,又或者好幾天不見了的誰又被抓回來,被掌事的命脫褲子打:「逃?逃什麼!皇上和太子還在宮裡給咱坐著陣,這京城得先祖皇帝保佑,幾個大城門守著,你倒是逃出去就能活命?」吊長的鴨嗓兒揚扯開,自己安慰自己似的。

    大奕二百多年的江山,終於在天欽十八年的這年末,面臨一場生與死的考驗。風雨飄搖,岌岌可危。

    十月里下了場大雪,冬天了,寧壽宮裡地暖燒得還算舒適。太子妃陸梨坐在桌邊,揩著小銀勺給蓁兒餵飯,一面盯著楚忻寫字,邊上兩個弟弟跟著在紙上亂塗亂畫。

    陸梨問楚鄒:「聽說已經打到廣寧了,眼下這處境,爺打算怎麼辦?」

    楚鄒是萬沒料到老七會為了爭權,而走上滅祖棄宗這一步的。父皇當年把他安排在齊王的府邸邊上算是失了策,齊王本就從未服過軟,只怕叔侄二個早就與謖真、韃子暗中勾搭,商量好了等事成後分南北而治。

    五官在丹陛下勾勒著清冷的線條,應道:「兵馬已經迅速北調,只怕國庫與糧餉上支援不夠。瘟疫亦急需藥糙控制。或是讓你們帶著孩子與父皇先移駕南京。」

    指的是太祖皇帝在南京建的那座舊宮。

    陸梨原知道他早會在暗中做些準備的,只是這時候百姓對齊王的謠言半信半疑,卻不能輕易將龍脈之事曝光出來。此刻想起靈妃臨終前的話----記仔細了,保不准將來江山社稷還得靠它來扭轉。

    便說道:「爺在這兒,我也不走,讓阿嬤和吳爸爸、小翠帶著孩子們先離開。只是那金子不拿出來已是無法,畢竟眼下正值緊迫關頭。我這兒倒是有個主意。」說著聲音低下來。

    「孩兒也不走。」

    「娘親和父王在哪兒,我們也要在哪兒。」小傢伙們卻讓人無法,又叫人心軟。

    十月甲寅日,楚鄒去到養心殿,請皇帝移駕南京避風頭。

    那陣子楚昂的身體並不太康泰,差不多五天上一次朝,次次早朝聽到的卻都不是好消息。楚鄒進去的時候,他正坐在龍椅上咳得厲害,忽而用帕子一捂,自己也不看咳的什麼便捻攥起來。

    看見太子一襲玄色肩袖蟠龍袍攜風踅入,便抬頭問:「北方仗打到哪了?老七那邊可有動作?」

    這好像成了他們父子二個後來的相處方式,見面並無多餘別的話,只是這麼問著。

    楚鄒叩首答:「已在北廣寧府附近,一場大雪過後,怕是不日便要南攻,事不宜遲,兒臣懇請聖駕移至南京以為安妥!」

    楚昂沒應,那筆展的龍袍掩映在光影中,勾勒著幾分悲涼。想起楚邯,這個三歲前也曾被寵愛過的兒子,還有十二歲時穿著短了一截的袍服,蒼白俊淨地跪在自己前面說「罪子」,那般的伏低和卑順,觸動他內心的不忍。卻原來也是恨自己的。

    楚昂沉聲道:「京都乃先祖留下的基業,皇帝是為百姓脊樑,這個時候朕若棄城走了,又置列祖列宗、宗廟牌位於何地?你母后和九弟的也在這裡,朕走不得。」

    這是父子二個,在小九自縊後的第一次提及。他沒愛過江錦秀,只是在孫香寧走了之後,貪戀了她給予自己帶來的包容與歲月安寧。那不是愛,只是他的自我迷惑。但那些後來也是假的。

    楚昂問:「國庫還剩下多少銀兩?」

    楚鄒鳳目閃了閃,捺下情愫:「東宮大婚與重建撥了六百萬倆,爾後瘟疫賑災用去三百多萬倆,北面軍需上又拿去四百萬,眼下只餘二百萬不足。兒臣現下可調用的兵馬,有山西、甘肅六萬,西蜀三萬,江南兩萬,然軍隊疾行,馬匹、軍餉與藥材尚且急缺,通通算下來至少還須千餘、兩千萬倆不等。」

    如此龐然的數目,是近三朝的皇帝都難以湊齊的。天災人禍不斷,今年的勉為其難應付了,明年又繼續勉為其難,若非太子前二年整頓,只怕是這剩下的兩百萬倆也早已空卻。

    「二百年基業毀於朕之手也。」楚昂沉重地閉上眼帘,這時候體會到了隆豐的心有餘而力不足。

    楚鄒凝著光影中他清瘦下去的冷雋臉龐,蠕了蠕嘴角,本來想說什麼,但最終什麼也沒說。

    數日後,西蜀有不具名商人捐獻朝廷二千萬倆,又另有雲越商人捐獻皇糧十萬石。不曉得是誰,又聽說兩人或為同一人,似乎姓「邪」又或姓「謝」,年輕還算年輕,就是沒人見過真面目,只知道甚有錢。如此掀起一撥匡扶龍脈的大義風cháo,一時間百姓上下熱血激揚,紛紛慷慨解囊。

    這算是一筆雪中送炭、扭轉乾坤的錢糧了。

    從十一月開始,因著四海奮起的護國士氣,與接連充盈的後方供應,北方的戰事逐漸開始反撲。到次年三月春的時候,就已經打到了先前被奪回的十座城池邊上。而京城的瘟疫,並著周邊幾個被牽累的州縣,也都在封城、灑醋與施藥的層層治理之下,得到了有效控制。

    成祖皇帝遷都北京,是為軍事要塞之前線也,在敵軍鐵騎危及嶺外之時,皇上與太子沒有棄民而去,而是力挽狂瀾,卻叫百姓俯首帖耳感激涕零。

    四月的天,雪白的梨花閃閃簇簇掛滿枝頭,掩映著奉先殿額的寶藍色宮牌。楚鄒牽著兩個小世子,和陸梨從牆根下走過。那衣縷蹁躚,男兒英俊美人嬌媚,叫宮人們看見了,紛紛搭腕勾頭敬畏恭迎----

    「太子爺千歲。」

    「太子妃娘娘千歲。」

    ……

    「嘻~」

    傍晚的內右門下悄靜無人,四歲的楚忻左右探了探,小皂靴便一步跨進遵義門裡。

    爹娘帶著弟妹去拜祖了,這會兒沒人管的他可悠閒,一截乾淨無塵的甬道,走到養心門門口,便望見兩隻憨傻的黃獅子。他可不知道這銅獸的巍峨,瞅著齜牙瞪眼的,他就走過去,負手在跟前轉了兩圈:「我父王是皇太子,按制見了我你該屈膝行跪禮。可你不會說話,今兒我就放你一馬。」

    獅子昂著腦袋也不理他,春天的葉子掉落在前爪子上,楚忻替它捏起來,這便又拐去了門裡頭。

    養心殿內靜悄悄的,看到那個皇帝爺爺一個人在躺椅上裝雕塑。他便自己去台基下看仙鶴,摸烏龜,又溜去御案後的龍椅那裡,仰頭看上方金龍的藻井,忽而嘁嘁地繞著跑起來。

    這個殿裡每個裝飾與擺設都叫他充滿新奇,他跑得快,那龍好像也轉得快,轉著轉著眼前就都是明黃的金色了。忽兒不慎碰翻了筆筒,「呱當」一聲掉地上,唬得他立住了沒動彈。

    楚昂正在假寐,不自覺兩眉一蹙:「何人在此吵鬧,過來給朕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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