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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19:03:04 作者: 玉胡蘆
    停靈的第五天,順達給承乾宮錦秀送去了幾件楚鄎的遺物。一個小銅缽子,一雙兩歲小孩兒的舊鞋子,看起來得有個十年的光景了,還有一套他日常穿的袍服。

    他這一死,卻是絕了錦秀所有起復的希望。楚昂給予她的一切,皆是因著有這個兒子,楚鄎選擇這時候死,自己給自己絕了心軟的苗頭,同時也給予了錦秀一個最深最重的懲罰。

    那陣子錦秀身子疲得狠,情緒也起伏不定,宮人們裝傻貪懶沒給叫太醫。是在三日後死的,大晚上抱著小缽子,想起這是從前餵楚鄎喝藥時,哄他喝一口苦藥便給他一顆糖。她這時候才恍然,他的活著,對她是有多麼重大的意義,而她最開始,最開始她想要的就只是活著,沒有想要那麼多的權,那麼多的謀,也沒有因為貪占他的父皇,而對他生出那麼多的算計。

    「喵嗚~」淒清的深夜貓啼似鬼,她的少腹忽然抽了一抽,她下意識把手覆上去,這時才後知後覺了自己的變化。想到那個被埋入花盆的可憐兒小肉,她在那一刻,求生的欲望忽然開始無以復加的強烈----

    「我要見皇上!」

    「啊,來人----我要見皇上----」

    她捂著少腹從羅漢榻上站起來,腳下卻一絆,驀地栽倒在地上,舉目環顧四周,四周卻空蕩。那會兒已過亥時了,宮婢們貪懶早睡著,聽她喊了半天不耐煩,這才苦臭著臉跑過來。

    錦秀把手腕上的貴妃鐲徐徐擼下,近乎是央求道:「去、去給我求見皇上,把這個給他,就說我肚子……不,你告訴皇上,罪妾有重要的話要當面對他說……」

    宮女接過來,抬腳跨出二道門,轉身嘴一瞥,卻把鐲子納入了自個袖管。

    咸安宮裡,守門老太監掂著袍擺,碎步至春禧殿前跪下:「那香蘭就在外頭,說讓奴才告訴您,她鬧著要見皇上。」

    皇九子人一沒,闔宮如泰山沉頂,誰人都不敢喘大氣。眼下皇帝病得厲害,太子爺手握重權,前朝風向明了,宮人們各個都不是吃素的,遇了事兒先一個跑到咸安宮來稟報。

    那些天夜裡楚鄒幾乎都在白虎殿守靈,不到隔日寅時不回來。話是傳給陸梨的,陸梨原不打算置睬,老太監又躊躇:「聽膳房小姚子說,近日常問香蘭過去討酸甜零嘴兒,說怕是,有了動靜。」

    陸梨默了默,便叫侍女披衣而起。

    ……

    承乾宮裡燭火搖曳,錦秀趴在地上心悽惶而不願起,忽然一股陰風踅近,她驀一抬頭,只見迎面而來一娓森綠華美裙裾。看那楚楚動人,花容月貌,不禁嚇了一大跳:「朴玉兒……是你嗎?你也趕在這時候來索我的魂?」

    陸梨啟口慢答:「大晚上的江妃眼花了,想索你命的人還少嗎?除了朴玉兒,陸安海、萬禧、小豆子、小琴子、全太監……江妃且往門外頭瞧,他們不用我領,可都在外頭排隊兒等著您呢。」

    她的繡鞋兒可真漂亮,玲瓏纖巧的紫花緞面,錦秀的指尖微微碰著,碰到了人氣,便恍然是朴玉兒當年產下的丫頭。

    仰頭看著陸梨凝脂般的顏頰,烏眸含水而形態莊雅,儼然已經有了後宮主事兒的氣度了。這個陰魂不散的丫頭,從她四歲那年第一次出現在自己視界起,往後的十歲,十四歲,十八歲,每一次在自己跟前晃眼兒,便都要叫自己在陰謀達成之際栽一次跟頭。

    這就是朴玉兒索債的化身啊!她的聰慧討喜,她的年輕與嫵媚,每一樣都叫錦秀看一回便在眼裡心裡膈一回。

    錦秀咬著牙根說:「我恨不能早將你毒死在小太監時候,也免得枉了我一場辛苦算計。可敗在你手裡,我服這個輸。看在同是女人的份上,你也是個做母親的人了,你讓我最後、最後再見上皇帝一面……小九兒死了,我願拿這個孩子去做他的抵債!」

    陸梨只是站在她跟前不動著,眼前浮過陸爸爸歪著肩膀在牆根下蹣跚的背影,語氣冷薄道:「母親,江妃也曉得這個詞?在你利用朴玉兒的骨肉去強求富貴的時候,在你利用皇后拼死生下的嬰孩算計的時候,在你派人於蕪花殿推我搡我,甚至給我放毒蛇的時候,可曾有想過自己也有今天?我實話告訴你,莫說你這個孩子不配與中宮的嫡子做比,縱使皇帝願意留下他,他活下來也是個罪孽!」

    說著便命宮女揩燈籠離開。

    錦秀是萬沒料到這丫頭能這麼狠的,她一瞬像是忽然想到了什麼,連忙拽住她的裙擺問:「你……你站住,這二年我頻頻掉頭髮眼白兒泛濁,太醫都把不出根髓,是不是你?你給我做了什麼手腳?」

    陸梨並不否認她,只應答:「江妃當了十多年宮女,怎能忘了做太監的狹隘?有恩的雙倍百倍報恩,有仇的也必眥睚清算。江妃對當年的老太監做過什麼,後來他養大的小太監便也還了你什麼。你要見皇上,我可以讓你見,可他見不見你,這我可不能保證。」

    說著便帶人拂袖出了二道門。

    啊……錦秀驀地反應過來,連忙撐起身回去照鏡子。那梳妝檯前髮絲數根,裡頭的人眼皮浮腫,下頜松垮,怎這幾日卻已容顏憔悴矣。

    「不可能……不可能的……所有入口的都有銀針試過,她是用在了哪兒?」她瘋了似的,手忙腳亂地塗脂擦粉起來。

    養心殿內,宮女正在餵皇帝喝藥。

    楚昂著一襲明黃單衣仰臥在龍榻上,銀勺子才夠到唇邊,驀地便嗆了出來。咯血嚴重了,那燭火下,高鼻薄唇的臉龐依舊是清雋的,卻現出青灰的氣色。原本前二年皇帝那一場病,險些就是要把命奪走的,小九爺這一去,更是把龍體傷到了精髓。算算年紀,大奕王朝的皇帝都短命,近幾代的能到他這個歲數都是少數。也得虧當年王府潛邸時皇后還有李嬤嬤調理墊下的底子,要不然一個兩歲廢太子出宮、一路少年棲棲遑遑的皇家子,哪兒能活到現在。

    小路子正揪心地在殿外站著班,一名太監小冬子過來請示,說承乾宮那位想求見皇上。

    小路子轉頭看殿裡,連忙便叫閉嘴。

    小冬子為難:「是陸梨姑娘吩咐的。」小路子這便也不再拒,抱著拂塵轉身進去了。

    進去把話一說,說:「承乾宮裡的鬧肚子疼,吵著要見皇上。」皇帝本要嗆出口的咳嗽便生生一瞬咽下去,看那嘴角殷紅,只怕是和著血吞了。

    燭影搖曳,長久地不見說話,只見龍顏愈見青灰。

    小路子正要躬身再提,張福連忙拼命擠眼睛叫停。

    小路子只好訕訕出去了。皇帝這是恨啊,一個男人倘若對一個女人恨惡到了極致,那就是連話都沒有了,聽聲都是氣,拼命抑。

    那天晚上的錦秀等了很久,也沒有等來她渴望一線生機的龍顏。早先的時候宮女看她上妝,還把不定這婦人能不能翻身,也陪著站到了子時三刻,後來便哼一聲甩袖子去睡了。

    夜半陰風萋萋似舊魂新魂索腸,錦秀顫顫巍巍地打開小銅缽子,裡頭寂靜地躺著三五顆剩餘的果味兒糖粒子。

    正是她近日饞食的酸甜。榮華散盡,柴犬可欺啊。小九兒……

    ……

    清早的時候宮女不情不願地過來侍候,便看見三十多歲的錦秀匍在羅漢榻上已經斷了氣。看蹙起的眉頭是有過痛苦的,然而嘴角卻漸平,也許她在最後的時候,自己給自己構建了什麼美好的遐想。

    太醫過來驗屍的時候,檢查出了兩個月的身孕。

    張福把話傳給楚昂的時候,楚昂正面目青灰地躺在床上,聽完狹長眼眸似亮了亮,但頃刻卻又寂滅下去。

    他或許在那一瞬間,有希冀過錦秀留下一個孩子代償他的九兒。但終究是沒有。楚鄎在離去後親手毒死了這個女人,沒有忍心讓她受凌遲或烏髮覆面、米糠塞口的痛苦,但也沒有給她留下機會再禍亂王朝,他自己造的孽,他自己清理乾淨。

    錦秀沒有立嬪妃墓,只在西郊萬禧陵園外的土丘上埋了個冢。幾年後,人們從旁路過,也只看到一塊孤零零的石板牌,上頭刻簡陋二字。江氏。沙土塵揚,誰人知這底下埋著個曾覆手後宮朝野的jian妃,還有她腹中二個月的遺骨。再幾年,墓也被人撅了,有聽說還鞭笞了,是外頭遊歷回來的宋家大公子乾的。不過沒怨沒仇的,人堂堂一個駙馬爺幹這缺德事兒幹嘛?

    宋玉柔也不認。

    光陰如白駒過隙,在紫禁城的紅牆黃瓦下荏苒而過。那一年裡發生了許多事,五月底老太監張福過世了,享年七十八,皇帝尚在病中,許多事都交與東宮太子去辦,楚鄒在宮外給予了全身厚葬。

    九月老二楚鄺的侍妾春綠生產,生下一個六斤八兩重的白胖小子,張貴妃長舒一口氣,於這年的十一月辭世。楚鄒不計前嫌,一切禮數皆按照貴妃之制給予發喪,陵墓在帝陵的右側,左側是早年仙逝的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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