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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19:03:04 作者: 玉胡蘆
這陣子宮裡風聲緊迫,什麼猜想都有,他在這時候打發楚鄎走,言下之意不用多猜。
楚鄎聽了,只是乖覺地叩頭伏面道:「兒臣,謹遵父皇旨意。」
天欽十七年四月,孝慈敬皇后與奕仁宗皇帝最寶貴的皇九子楚鄎,便是自縊於這年這月的十八日凌晨。
或者沒有人能體會這個集滿身榮寵聖眷的皇子,為何要選擇走上這一條路,但楚鄎終究是把自己掛在了搖搖晃晃的白綾上。
在楚鄎死的前天,也就是四月十六日,他去了一趟許多不曾光顧的承乾宮。
那會兒錦秀的宮裡已經十分蕭條了,宮人們能跑的都已托關係使銀子調了崗,調不動的太監便偷點值錢物件逃出宮,剩下的唯僅幾個或老或小沒有門路的宮婢,往昔的光華燦爛如過眼雲煙消寂。
楚鄎跨進廣生左門時,正看見個宮女抱著水壺和金簪子走出來,問其意,宮女答江妃近日倦怠喜酸甜,讓去弄點兒荔枝糖漿。
連弄點兒糖漿都要靠賄賂金簪子使門路……
想到一個月前的尚且錦衣玉食,楚鄎看得心頭一揪,沒說什麼話,抬腳跨進了二道門。
錦秀那會兒正坐在羅漢榻上失神,叫宮女伺候水喝,嫌棄水溫太高甜也不夠甜,叫換。
宮女站著不動,只面無表情地慢聲答:「已經晾過許久了,加的也是桂花蜜。」
「什麼桂花蜜?我要的是帶點酸味兒的青荔枝蜜,給我換這個。」
又悠悠道:「你是不是這就看不上本宮了?甭說皇上還沒有發話,小九爺也沒吱聲,本宮有沒有起復的機會還不知道,就現在,我也一樣能讓你從這宮裡頭消失。」
她興許心中還對父皇存著一系期望,臉上依舊畫著精緻的妝容。下頜與手面卻是有些許浮腫了,應該是心不在自身,並未覺察。可楚鄎記性好,還記得三年前的那個春天,她也一樣喜食酸中帶甜的荔枝,也一樣下頜看著有些圓潤,後面便開始藏和掩還有哄自己喝湯……
楚鄎沒有張口,只是板著條直的身子站在院當中看著。
荔枝蜜?前頭半夜裡發瘋,自個把一櫥櫃東西都掃了,連這點桂花蜜都是討御膳房小太監的臉子弄來的,上哪兒去給她調荔枝味?宮女不情不願地轉身去換水,心裡頭知道了她身子的變化,可也陰著兩眼打量著不提醒她。
錦秀待人一離開,臉上卻頓時復了潸然,只是不停擼著捻著腕上的一枚翡翠鐲子,胸口喘息著,顯得焦慮又悽惶。
那鐲子楚鄎還記得,是在自己六歲的那年父皇送給她的。那一年是四哥被廢的第二年,遼東戰亂不定,江南水患人禍,父皇殫精竭慮徹夜難眠,六歲的他某天晚上做了一首《山河安哉》的詩,難得讓父皇散開了幾許愁容。
對於自己的每一點進步,父皇都會倍感欣慰,似乎是把這當做對母后的一種告慰。彼時錦秀正在邊上研墨,父皇便叫張福賜了她一對冰糯飄綠的名貴翡翠香妃鐲,感念她對自己的盡心教養。本是一對,其中的一枚在她滑胎之後悄悄埋進了後院的花壇里。
楚鄎想,那枚鐲子,應該是她對那個骨肉的一種緬懷或追憐。錦秀應該是真的愛他的父皇,因為愛父皇,所以偷懷了骨肉,又因為怕失去父皇,而又自己捨棄了那塊骨肉。但父皇卻是不可能再見她,她的名字也不會再有宮人在父皇的耳側提及,父皇命他出宮二年,二年回來後這宮廷便又是舊貌換新顏,從前的故事被朱漆的紅牆抹除乾淨,一切再回想都好似夢也幻也、像不曾發生過。
許是他的身影晃了晚霞,錦秀驀然一抬頭,發現了他的存在,雙眼便是一亮,有些悲喜交加地顫顫喚聲道:「九兒……」
但那一聲喚,卻讓楚鄎的心又恨了起來。
想起少年被廢黜的四哥,病瘦地躺在荒糙叢生的冷宮裡,除了偶爾幾聲咳嗽,空蕩蕩幾無聲息。還有陸梨回來的那一年,十八歲的四哥臉上笑得那樣開朗,看著陸梨的鳳目中充滿寵溺和討好,十四歲的陸梨臉上亦含羞而嬌美,那是因為他們彼此交心愛慕。
忽然卻變作自己在春花門下撞見的一幕,四哥痛苦的眼神,欲言又止的苦郁,陸梨的依戀不舍,什麼禮義廉恥、四維不國,他忽然覺得好可惡又可恥並自我厭棄。
楚鄎只是痛苦地站著,忽然便從袖中掏出一條長鞭,然後照著殿裡的一枚落地大花瓶上甩去。
「啊----」滿地陶瓷碎裂的刺耳聲響,宮女不禁捂臉驚呼。
楚鄎蹙著眉道:「康妃何用再喚我?你,給本皇子,提鞋都不配。」像是要故意做狠的,生怕繼續多留半分,驀地踅出了二道門。
那天夕陽稀薄,風把少年尊貴的袍服晃得噗噗響,他一路目不斜視地往東一長街直走,邊上宮人們紛紛低頭退開在一旁。留下錦秀在正殿裡空空然瑟瑟發抖。
……
四月十七那天清早下過一場小雨,春禧殿後院的牆頭根下窩著一汪水。午後的光景,彩虹在天空架起小橋,兩歲的楚忻撅袍子蹲在地上,手上攥著個黃金饅頭餵螞蟻。小指頭不聽使喚,一下揪大朵了,一下又揪得小顆,把螞蟻們搶成一團在他腳尖前打架。他蹙眉煩惱,只好一隻只捏著它們排隊等。
忽然看到腳邊多出來一雙皂靴,抬頭看,看到是個玉冠華服的小哥哥,他便嘟著嘴巴叫一聲:「小九豬。」
小臉蛋專注又漂亮,烏眼珠子亮晶晶的,鼻子眼兒都是四哥與陸梨的痕跡。雖然太子爺的這個兒子不被皇帝所喜,但宮裡頭奴才們私下卻是極疼愛的。楚昂和陸梨亦把他教得很好,才兩歲話還沒學多全呢,就已經能背不少三字經,就是咬字不清晰,奶聲奶氣的漏嘴風。大人們說過的事兒,倘若你叫他記住,隔幾天問起他來一定會點頭。
楚鄎有些拘謹,俯身問他:「你認識我?你在做什麼?」
楚忻又答:「餵螞蟻。娘親說,是小九豬。」答得慢慢的,一邊又揪下一點饅頭,饅頭是陸梨做的,裡頭加了荔枝餡與葡萄乾。他揪下來,大抵發現終於揪到心了,便伸舌頭舔,是甜的,不捨得給螞蟻吃了。
然後低下頭,蠕了蠕腳尖:「鞋髒了。」
這是蹲久了想要人抱了,楚鄎忽然動容,便小心將他架了起來:「那九叔帶你回去換。」
兜在懷裡軟乎乎的,帶著一股好聞的澡豆香。楚鄎貼著他粉嫩的臉頰,對他耳畔輕聲說:「是九叔錯了,對不起你與四哥還有陸梨。」
他也好像聽不懂,只是那麼被抱著。
「娘親蒸甜米糕,給小九豬吃。」風輕輕地把他的稚語盪開。
從後院進的春禧殿,殿裡靜悄悄的,那會兒陸梨正在前面的廊檐下揀蓮子,頭年精挑細曬過的,要把變了色的揀出來,再把芯子去掉。春天乾燥,楚鄒因為去年的那場大火刺激,今歲開春又犯起咳嗽了,早上給他換一身玄袍出去的時候,一條路都聽見他隱隱的低咳。他身骨體質一向甚好,就唯有這個幼年留下的病徵難能斷根,聽著陸梨都揪心。想他最近連日忙著清剿戚世忠餘黨,每天都忙到三更天明的,便親自給他燉點藥膳。
楚鄎抱著小柚子,問他:「鞋子擱在哪兒?」
小柚子掙著下地:「在這兒。」說著便往楚鄒寫字的鐵力木條案下鑽。
大概是因為孕中和襁褓里爹爹都不在,打去年撫辰院看見楚鄒後,便最愛繞著他轉。就跟陸梨小時候一德性,楚鄒坐在官帽兒椅上處理政務時,他總愛找個什麼去他跟前黏糊,要麼是疊幾方木頭片子,要麼撥拉兩個不倒翁,軟乎乎地貼著楚鄒的小腿側坐著。楚鄒也都憑著他去。鞋子也愛與爹爹擺在一塊兒,楚鄒的腳清勁修長,他的才一個小巴掌不到,就那麼一大一小地擺在桌帷布底下,詼諧又整齊。
自個兒取出來一雙,叫楚鄎穿,穿上去了就捂嘴笑:「嘻,我給你拿反了。」
尾音帶著上揚的調調兒,像極了楚鄒小時候的蔫壞與調皮,陸梨在外頭聽見聲音,回頭看,便看到楚鄎清俊的側影坐在裡頭。她曉得他是臉皮兒薄的,但可自己主動來就已經是難得,她也不去表現熱情,就只自然而然地讓他兩個在裡頭玩耍。
玩到了傍晚,楚忻便蜷著他睡著了。那天陸梨叫楚鄎留下用晚膳,楚鄎也沒忸怩,些微窘迫了一下便留了下來。
炒瓜絲兒、糖燜蓮子、釀山藥、熘蟹黃兒、水晶餚蹄……幾樣家常小菜,都是陸梨和小翠親自下廚做的,李嬤嬤又給煲了兩道湯,讓阿雲端過來。
酉時初楚鄒從前朝回來,帶了宋玉柔捎來的一封信。是托寺里方丈轉交的,心眼子賊繞,沒人知道他具體在哪兒,一共託了三封,一封給楚妙夫婦,一封給施淑妃,再一封給楚鄒也或者是陸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