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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19:03:04 作者: 玉胡蘆
    「小九兒……」錦秀不可置信地喚他,他視線強忍著隔絕開錦秀,無動於衷。

    沈嬤嬤虛弱地咳了咳嗓子,沙啞道:「哪裡來的瘋婆子?你不是很清楚嗎……隆豐二十六年最後的那天晚上,你為了貪圖富貴,賣主求榮,眼見朴玉兒生下侍衛的孩子,急忙衝進雨中對萬禧撒謊邀功……可嘆那個男嬰不出氣,萬禧大怒,命令把一屋子的人都掛了。你跪在朴玉兒的白綾下哭訴,哭訴是她不該、不該讓你嫉妒,為什麼她得到的情愛你沒有……你的貪慾、不甘與自私在那一刻表露無遺,就這麼入了戚世忠的眼,你跪在他跟前表示願為他效勞,只要能夠不死。可你不知道,那時候我手上還抱著個女嬰躲在耳房裡,那孩子命不該絕,愣生生不哭一句,讓我也逃過了一劫……」

    「這些年我躲在浣衣局,眼睜睜看你入了貴妃宮裡,做了大宮女,得了皇九子的撫養差事,升了三品女官,忽然有一天又做了後宮的主位……如果你不來尋我麻煩,我也不會去揭穿你。可巧天意作弄,讓丫頭回來了,生得與她娘親可真像,連我瞧一眼都嚇了一跳……你開始起了疑,讓人在宮裡打聽我的消息,後宮就這麼大,查來查去我就被貴妃先找了去,你怕我對貴妃說出事實,便威逼我說陸梨是隆豐的骨肉,妄圖再破壞一次太子爺的姻緣和情智。我不答應,你便叫雙胞胎太監活生生剜瞎了我的眼睛,挑斷了我的腿筋,然後把我丟在了那個密室里……我本以為我就要這麼死了,要感謝老天有眼,讓我在臨死之前還能剩一口氣,把、把這一切當著所有人的面說出來……」

    沈嬤嬤吃力地回憶著,那虛弱的嗓音迴旋在奉天殿的上空,朝臣們聽得啞靜無聲。沒想到太子爺竟是吃了這麼多的冤枉帳,一個個想起先前的彈劾與詆毀,不禁唏噓又赧然。

    楚昂看著面前的黃卷,筆筆工整的漢書道:「……茲吾高句麗感恩大奕王朝護衛,敬畏吾皇多年英明執政,遂勸阻齊王放棄行刺。彼時死士已入境,後行刺之事非齊王也,應另有其人。今受皇太子所託,查清『亡月』實際乃名為『巾禾』之人,而當日齊王與死士之交易,也非以『亡月』之名,卻為吾公主李真海化名是也……」

    巾禾……莫不非錦秀麼?她與戚世忠互相算計,可在這些細微節點上,戚世忠也是對自己保留的,推出的卻是她江錦秀。

    楚昂不禁睇了眼陸梨:「這是你叫人去查的?」

    他這般一問,可見對於楚鄒之後的行事,是多有在暗中盯查的,否則也不會知道是自己。陸梨不動聲色地答:「是。太子殿下身份敏感,不方便見齊王,怕引起猜忌,而齊王大抵也不會願意說。所以陸梨瞞著太子,自個兒做主,求請朴在成將軍與王世子幫忙查了。這是高麗王對於當時的陳述,一國之主,乃當無戲言。」

    說罷揖了一揖,是恭敬的,仰起下頜卻也端莊大度。

    確然是個聰慧的丫頭,不怪皇后當年有心把她留給老四伺候……

    楚昂悵嘆地凝了一眼,又轉而看向一側的楚鄒。楚鄒背對著父皇而站著,背影清逸而修長----已經是個二十有一的大男人了,四個孩子的爹爹。

    楚昂想起他大冬天抱著小奶娃跪在養心殿門外,想起他衝出火海時眼中的沉痛與冷冽,想起他少年時意氣風發的步履,還有後來幾乎看不見的笑臉,與滿腹的隱忍……但即便是已被自己誤傷成這般,他今天的這番話,卻依舊是給自己留有餘地的----錦秀只是朴玉兒的侍女、賣主求榮,而非前朝皇帝的殉葬淑女,這其中的意義便大不一樣。楚昂的心頭不自覺一憫。

    轉而看向錦秀,錦秀瞬時啞然,萋萋抬頭注視著他:「皇上……」

    那樣柔弱無骨的嗓音,滿目愛眷,不忍心揭穿。使人眼前又略過往昔一幕幕,非真非假。

    楚昂容色一慍,末了將信紙在掌心揉緊:「你這一路爬上來,都是為了權利與地位麼?……朕給你的榮華給的還不夠多,用你這樣口蜜腹劍處心積慮爾虞我詐!」

    他忽然厭倦,後面的語氣便決絕,驀地拂開袍擺往後頭的台階下而去。大襟寬袖的袍服在風中帶出撲簌聲響,那背影寫不完九五之上的孤獨。小路子反應過來,連忙幾步隨了上去。

    「啊?皇上……空空為色,這後宮中,若沒有權,榮華聖眷終成空,是臣妾怕失去皇上啊……」錦秀失聲慟哭,一回頭,露台上卻早已經找不到小九了。她一襲青色宮裙歪倒在地上,仰頭看著陸梨姣好的顏頰,忽然哭嚷道:「朴玉兒,朴玉兒,這麼多年你非要陰魂不散……宋岩----領侍衛內大臣宋岩!你就沒有什麼要說的嗎?」

    渾身打了個顫,雙目透過陰涼的天,看向前排魁梧高雋的宋岩。這個城府不語的男人,她曾經艷羨過他的情他的烈,忌憚過他的手段他的權,不到萬不得已不招惹他,可今時,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陸梨聽到這一聲,亦是頓時有些訝然的,不知為何要把朴玉兒的名字與宋大人相連?

    舉目看向宋岩,已經四十出頭的正一品權臣,她對他的印象,除了是宋玉柔姐弟的父親,便別無關注其他。

    一時抿著唇,明澈的雙瞳裡帶著幾許揣測。

    楚鄒臉色一沉,卻不願被陸梨知道這層內幕,唯恐太涼薄。便適時地截過話茬:「當年那侍衛已被宋大人處置,此事早已與他無關,江妃叫也無用。祭天大典改日再行商議,散場罷!」

    言畢鳳目一睨,看見三層漢白玉台階下,麻杆兒老太監吳全有正牽著兒子在等自己,他心便柔軟,揩著陸梨下去了。

    第218章 『壹壹零』五馬分屍(修)

    三月廿九丙午日祭天大典告緩, 四月初一日, 閹黨「第一署」司禮監掌印太監戚世忠下獄,次日凌晨暴斃於獄中。

    初三日,吏部、刑部、都察院三衙聯手,率羽林衛前去清剿私宅, 在其宮外府邸搜出二十八個奶媽,三十餘名男女私寵,接近一千七百個金銀玉石不同名貴材質的貔貅擺件。貔貅乃國之寶物,除卻皇廷,是為民間禁物, 他一宦官私藏的比之整個紫禁城藏寶閣里的還要多。暗室更有金銀珠寶大箱無數, 吏部粗略清點其資產就達八百餘萬兩,其中一個受寵小妾的碧玉指環就堪值上萬。

    彼時皇太子楚鄒正在文華殿處理公務, 楊儉把數目上報,他握筆的手指便將將一擰。冷聲慢道:「置屍首於午門外,五馬分屍!」

    低沉的嗓音, 尾音收攏用力。

    「嘶----」

    西域進貢的烈馬, 套緊韁繩堪堪踢踏了數步才將其筋骨扯斷,可見平素進食人辱補養之駭人。聽說其屍肉之腥烈, 連紫禁城上空的烏鴉都避之匆忙。後懸頭顱於菜市口警以示人, 忽然哪日從繩上被風吹落,路邊餓犬撿起刁之,一代權閹遂已矣。

    這筆數目後來被充入國庫,正好填補了地動之後所帶來的虧空。自此東廠群蛇無首, 人心惶惶。

    消息傳出去,是讓朝臣們唏噓不已的,這個伺候了三朝皇帝的太監,除了第一任孝帝喜歡他的年輕機靈,往後的隆豐與天欽,皆是先對其忌憚,後又不得不對其依賴,末了末了,卻翻在一個自己扶上去的前朝宮女手上,也算是報應了。

    再一思量,又感嘆太子爺這一步走得絕,難為隱忍了數個年頭,終是造福於國運蒼生。

    四月初五日,暖春,傍晚,領侍衛內大臣宋岩進宮,長跪於養心殿御案前請奏。

    金漆鳳凰石地磚打著寂冷的光芒,周邊除了年已七十餘歲的老邁張福,無有閒雜人等。皇帝楚昂高坐在龍椅上,末了問他:「你可想仔細了?」

    宋岩答:「臣已思慮妥當,望聖上恩准。」

    楚昂默了一默,便道:「也好。但此事,沒有然後。」

    話里意思已很明顯,看宋家多年忠心耿耿的份上,前朝的舊過可以壓下不計。但陸梨,無論今後身尊何許,她的生父,只能是個早已被處死的不知名侍衛。

    宋岩叩頭,沉重道:「罪臣,謝主隆恩。」

    出遵義門過崇樓,魁梧身軀一路攜風往東華門外走,春天的柳絮探出朱紅宮牆,吹得人眼目些許乾澀。

    宋岩是在這年五月下旬遠赴西南鎮守邊陲的,原定是六月中出發,只在那之前,成親二十年沒紅過臉的夫妻聽似吵了一架。說是宋岩不慎碰碎了楚妙母親留下的遺物,楚妙氣傷不已,隔日便搬去廟裡清居,宋岩去請了幾次不回,後東平侯府老大人帶著孫兒孫女又去請了兩趟,未果不歸,後來宋岩便在不久後提前啟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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