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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19:03:04 作者: 玉胡蘆
老太監張福耷著拂塵站在他身後,看在眼裡便默默嘆氣,卻不敢出聲打擾。他心也是體恤這個從兩歲就伶仃出宮, 二十八歲又倉促繼位的皇帝爺的, 可這宮裡誰對誰錯,他活了七十來歲也仍說不出個所以然。
正月二十那天, 直殿監四個太監八隻油靴踩著雪,在張貴妃的景仁宮門前掛起一幕厚重的黑帳。楚昂念著潛邸時的一場相伴,還有她在皇后去世這些年掌管後宮的辛勞, 終究沒有太決絕。但是從門前掛黑帳這天起, 一直到兩年後張貴妃頭疼病逝,期間楚昂都沒有再踏足過景仁宮。張貴妃雖未廢黜位分, 但景仁宮自此門庭寥落, 也形同於冷宮無異了。
皇子犯法與庶民同罪,那一場宮變鬧得聲勢浩大,老二楚鄺被關進京都大牢,王府層層把守, 其餘同黨該斬的斬,抄家的抄家,發配的發配,一些平素與他私交不錯的官員也都遭到不同程度的貶謫。可見楚氏皇族的敏感多疑是與生俱來的,隆豐皇帝是,換天欽皇帝依舊是。京城的局勢從上元夜起就沒有輕鬆過,官員們每天上朝勾著肩膀,說句話也都是交頭接耳淺聲嘀咕。
這時候誰也不好當差啊,怎麼勸?勸皇帝饒了他老二?泰慶王可是要篡位奪金鑾寶座的,勸饒,說不中聽點那就是你不把皇帝當回事。勸皇帝殺了他老二?那可是皇帝的親兒子,現在殺是殺了解恨,等哪天后悔了叫你吃不了兜著走。因此只有那麼個別的官員敢委婉提出來,「到底多有軍功在身,皇上恢廓大度,寬以待人,有容乃大,或將其流放西南海島開荒是也。」
楚昂聽了也不表態,百官上朝如上枷,鬱沉沉大氣不敢出。
聽說宋玉妍在家跪求父親進宮幫忙說情,宋岩不肯,後來不曉得宋玉妍說了句什麼,從來寵愛女兒的宋岩竟然打了她一嘴巴子。是在正月二十七那天,叫宋玉柔偷著帶進宮來找楚鄒的。
那天天氣還算晴,接連幾天不下雪,紫禁城裡顯得莊肅而靜謐。東宮人少,青灰石地磚被雪水洗滌得纖塵不染,說話也空靈靈帶著回音。陸梨正抱著楚忻在院子裡曬太陽,然後就看到宋玉柔領著他姐姐進來了。
宋玉妍一貫圓潤精巧的臉龐顯得有些蒼白,唇紅也不似平日那般明媚,微風打著她的劉海輕拂,眉眼間遮不住幾許惘然。
猜她這些日定然是為楚鄺操碎了心的,這京城一塊兒長大的幾個孩子,還有誰人不曉得她愛楚鄺愛到骨頭裡。陸梨對宋玉妍並無隔閡,照規矩互相表了禮,便問她做什麼來?
那天的陸梨穿著櫻色斜襟褂兒百褶裙,上著淺淡的妝容,細節之處總是塗描得那般自然。陽光打著她微卷的睫毛,那笑靨美如春生,給人的感覺甚為舒適。
說來兩人眉眼間還有那麼丁丁點的相似,宋玉妍看著,原本以為至少該有點嫉妒或酸澀,可真正見到了,怎的卻發現內心卻坦闊起來。她想,陸梨能有這般自信面對自己,必是因為對楚鄒的愛有十足把握。她忽然通透,想她對楚鄒應該從始至終都只是仰望,是一種對天尊王氣的崇拜,但這不是情也非欲,並沒有如鄺哥哥那樣的悸動,為他舍了一次,從此便刻骨銘心,時常惦念,扎入骨髓。
宋玉妍問陸梨:「你可知道太子殿下在哪兒?」眼睛瞧著陸梨,並不彆扭。
陸梨大大方方指給她方向,說:「清早和小榛子去了聖濟殿裡,這會兒怕是該出來了,宋小姐可自己去尋她。」
宋玉妍便回了一笑,轉身帶著丫鬟去,宋玉柔自個兒留下來。
楚忻摳著椅fèng里的一顆葡萄乾,摳得十分專注,不時呆懵地抬起頭看看。陸梨便趁勢把一小勺蛋羹餵進他嘴裡。小臉蛋粉撲撲的,兩隻眼睛黑溜溜,穿著一身青緞的小麒麟襖,一看就是他那個小蠢娘給做的。宋玉柔看著便走過去,兩手小心地把他抱起來,問陸梨:「是你生的?」
陸梨點頭:「嗯。還小骨頭軟,你得托著他後背。」
宋玉柔算一算出生的時間,一瞬鼻子有些酸,調整了下姿勢。
「吧、吧~」小人兒在懷裡輕輕踢騰著,手裡抓著木搖鼓隆咚響。那手指頭幼嫩得像透明,指節凹進去一個個胖胖的小梨渦。宋玉柔掂起來親了親,像是發自肺腑般:「他不傻。」
「是不傻,學他爹,悶不吭聲有主意著呢。」陸梨說著,臉頰有點不好意思的紅雲。她現在的氣色嬌妍得如若一朵花,宋玉柔是最知道他們兩個的,楚鄒根本離不開陸梨,小時候就被陸梨鎖著魂牽著鼻子走了,那位太子爺就是嘴犟,心裡從來對她擱不下。
宋玉柔就說:「你喜歡他,就勇敢地喜歡吧,我也不會再替我姐姐阻撓你。」眼睛裡有一種哥哥對做妹妹的心疼,但藏得很隱秘。
他的三角玉佩已經被母親楚妙藏了,或者是毀了,雖然他從此沒有辦法再對另一個短命的女人有任何回憶,可毀了也好,很多事兒知道了比不知道更輕簡。
陸梨自是看不懂的,因他這句鼓勵心生出感激,問他:「那你和三公主打算怎麼辦?」
宋玉柔放眼望去三丈高的紅紅宮牆,略頓了一頓,應道:「我自個有主意,你不用擔心。」說著把小楚忻放回椅子裡,繾綣地看了一眼,拂開袍擺出去了。
第209章 『壹零壹』正煞入邪
三天後討梅被送走, 聽說是因為與小太監偷好, 被馬太監在窗子外頭瞅見了,那太監捧著她的臉親得到處是印子,門被推開了還停不下來。
說來從皇上把她與小翠派去楚鄒身邊,楚鄒對她倆一貫十分寬鬆優待, 衣裳首飾的打賞更從來沒斷過。這才剛封良媛沒多久就出這種事兒,確是有些過分了。楚鄒念在她與陸梨姐妹一場的關係上,便順水推舟配給了那太監做對食,把兩個打發去浣衣局裡當差事。
是在正月二十九那天傍晚送走的,討梅被太監腳離地扛著, 黑亮的長髮倒垂下來, 俏麗的眼睛裡泛著紅,邊掙扎邊哭喊著道:「陸梨, 陸梨,這就是我們當初設想的後宮,這就是你說的姐妹情, 可嘆我不懂, 我不服!你睜眼看看你身邊的男人,他就是個冷血無情的種, 現年你如花似玉他寵你愛你, 可他朝你紅顏漸老色衰愛弛,你逃不過是和我一樣的下場……唔!」
主子爺正在裡頭聽著呢,馬太監連忙一揮手,叫人用巾子把嘴堵上。
陸梨站在廊檐下, 懷裡抱著酣睡的忻兒,只順著風勢把聲音飄向討梅:「諸事皆因而果,一報還一報。你是我一道進宮的姐妹,一起吃苦受罰,一起在西二長街上拉過勾,起過誓。苟富貴勿相忘,你想當淑女,我午睡的功夫教你上妝,你喜歡二爺,我硬著頭皮幫你給他傳紙條兒送吃的。可不知從何時起,你卻開始了明里暗中的算計,從天一門的尚食局考試,到後面在貴妃康妃跟前,擠兌我去太子身邊服侍,之後更幾次三番的來找茬。我不與你計較,反叫春綠提點你要小心,誰讓你是我在這宮裡宮外第一次交心的女伴,我珍惜。可今兒恕我沒有再大的胸襟,能夠容忍一個傷害我兒的惡人,怕我這次再容了你,他日便是郭公與蛇。今後的路,恕我做姐妹的再不作陪,浪里風裡各自把握吧。」
她說著,一雙潭井般的眼睛便望向遠處的殿脊----「這後宮之中啊,看不見的刀光劍影,殺人的刀子都是不見血的,日後你就曉得了。那些女人能夠活下來,手上沒有哪個是乾淨,都得敬著遠遠的。」陸爸爸慢緩的嗓音遙遙耳畔,老一輩說得對,能活下來的都做不成真善茬。
她往回走,馬太監便讓人把討梅扭擰著扛出去了。
楚鄒端坐在正殿裡,手上勾弄著一支毛筆。應該是才從外頭回來沒多久,頭上尚戴著烏紗冠,一襲靛藍緞刺繡雲海團領袍,被他撐得肩展脊直。問陸梨:「你可怪爺太狠麼?今後這宮裡,誰人但敢冒犯你母子的,下場都要比這還不如。」
言畢微斂鳳目,凝了陸梨一眼。
他盡做著這惡的遭人詬病韜光養晦的舉措,可陸梨知他心底某個深處卻抑著一股窒悶。那窒悶是傷,為著正念的崩塌,而非要用邪煞去固鑿那座壘。
陸梨若是嫁給王世子,那麼走便走了。今兒既留下來,心卻倒安定了。從私心裡,她想她是深深愛著楚鄒的,能與他在一起她怎樣都願意。她便也不揭穿他,只把寶寶遞去他懷裡:「爺想要做什麼,儘管心無旁騖去做。沒得因為我和忻兒,倒叫你束了手腳。」
楚鄒順勢接過來,捻了捻陸梨的手心,冷聲道:「我總要耗到他求我的那一天。」
聽說討梅不幾天就自掛脖子了,沒死成,讓楚鄒給打發去了蕪花殿。她那樣爭強好勝愛攀比的性子,是寧死也決然不甘願配太監的,打發去冷宮倒反而叫她解脫一些。聽人說討梅被太監扛走的那天,臉紅的有些不正常,便有猜度莫不是太子故意使人下了藥。但具體是與不是就不得而知了,總之太子爺再次成了這宮裡諱莫如深的一道邪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