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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19:03:04 作者: 玉胡蘆
曲兒也被她唱得,清悠里含著對命運的不服與怨嘆。只眉眼跟著唱腔往上一抬,卻忽然看到外頭朦朧坐著一道人影。著黛藍緞銀絲流雲紋滾邊長袍,英姿筆挺而修長。珠帘子隱約晃蕩,看到他如刀削玉鑿般的側臉,那道英冷的輪廓,怎地卻叫她與記憶中的另一幕影子重合。
又想起那銅黃影壁之下執筆游書的少年,花梨木條案托著他刺繡華蟲的袖擺,有著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尊貴。在人前冷漠倨傲,可瞧著自己的鳳目里卻都是純澈,更或有幾分拘謹和不自信。歡喜與她說話下棋,帶她去了那滿是天家榮華的三丈紅牆,她亦悄悄地勾過他的手,他有些不自然地想甩開,卻還是由她默默地牽住了袖擺。
聽見外頭小廝換了龍井上來,問:「爺覺著這回可還滿意?」
楚鄒抖袖接過:「多擾了這位小哥。」
清冷的嗓音,依稀幾分陌生與熟悉,舉止間卻透著沉穩的氣度,到底與從前那個飛揚少年是不同的。
她是在他病得脫形、榮華岌岌可危的時候離開的,直到他後來被他的父皇貶去太子身份,打入了廢宮幽禁,她在宮外才有些緩過勁來。此刻應當還在關著吧,必是看花了眼了,她眼裡的亮光便又微微低下來。
尖下巴薄眼睛,五年了,當年十二現年十七,變化還是蠻大的。小榛子看了半天,哈腰道:「爺,奴才瞧著是她,牙不太整齊。」
楚鄒也默認,再瞧著裡頭小碧伢莞秀的模樣,心底一絲陰慍的情愫便略過,淡淡道:「現在改了叫什麼?」
「田水涵。」小榛子答,又道:「聽說當年她爹根本就沒死,鬧了貪污案之後被藏京城去了,因為素日裝得像,這曹碧涵就一意認定她爹是冤枉的。那曹奎勝也是狡猾,手裡頭悄悄攥著帳簿,人還算得一手好帳,內織造局的掌印李得貴也就暫時沒動他,看上了他做假帳的本事,把他介紹給戶部左侍郎劉遠了。劉遠和這乾子太監向來走得近,也不知道暗裡生了什麼勾當,就把自個的外宅小姨娘賞給了曹奎勝。可巧不出九個月那小姨娘就懷胎生了個兒子,奴才猜著應該是劉遠的,劉遠家裡蹲著只不容人的母老虎,怕是順水推舟叫這曹奎勝做了綠頭烏龜。聽說認了那孩子做乾兒子,到了兒沒取曹奎勝的命,只叫他改名換姓躲浙江來了。如今叫做田大生,好賭成性,到處賒欠,日子沒法兒過下去,就把親閨女送進畫舫里做清倌,說是賺錢養弟弟。」
要問皇城根下誰最通透,大抵就是這般做奴才的了,太監有太監的「道」,宮女有宮女的「道」,主子們悶在鼓裡的,他們悄不吭聲卻總能有自個的渠道去打聽清楚。
這朝廷上下就是一張密密麻麻交錯的網,誰人與誰人之間都用賄賂與女人互相制衡著關係。楚鄒默默聽著,想起當年被作弄的一番,輕磨唇齒問:「那曹奎勝素日都在哪裡賭?」
小榛子答:「大多在廣興巷過去的金鉤賭坊。」
楚鄒便道:「去恆豐隆把爺存的銀子支一筆出來,派個人陪他玩。」
那恆豐隆乃是全國最大的票號,爺這些年賣玩意兒的錢都在裡頭。小榛子愣了一下,瞬時明白過來:「誒,奴才回頭就親自去辦。」
對面雅間裡的曲兒也唱罷,幾個公子哥兒意猶未盡地飲著余酒。田水涵低著下巴,正在捻手心裡的賞銀。楚鄒看了一眼,然後便起身往木梯踅去。
那頎展的袍服如幽影般從眼前掠過,幾分孤僻幾分熟悉的冷鷙,只看得田水涵眼目一悸,連忙又追著楚鄒的身影往窗外望去……
今次下江南,同行的共有吏部右侍郎楊儉,方卜廉的門生賈晁平,再一便是工部屯田清吏司郎中嚴默,都是二十多歲的實幹年輕人,對楚鄒的桑田改政論皆是頗為讚許。
這些年朝廷為了鼓勵絲綢紡織,在江浙一帶改田種桑,為了提高出絲出布的效率與品質,又在田地與稅率上給了富戶們許多優待。雖則國庫是增加了不少收入,但江南自古本是魚米之鄉,這般重桑輕農之下導致糧食減產,物價膨脹,從前一個銅板可買兩饅頭,短短几年之間,兩個銅板買一個。富裕的是越富了,百姓日子反而不好過,怨言無法上達,便被白蓮教趁機蠱亂生事,另一面軍中糧餉亦緊張。若能經此一調整,使得桑、農兩邊均衡發展,倒是件利國平民生的好事兒。
光陰如梭,正月匆匆過去,二月春風似剪刀,到驚蟄一過就得開始忙春耕了。時令不等人,一刻值千金,但除卻一部分繼續種桑的農戶,其餘的卻都沒動靜,不是不想動,是對朝廷不敢輕信。楚鄒叫各衙門頒布下去的改政令,也一直拖拖拉拉著落不到實處。織造上那些個官員和富戶倒是三天兩頭地跑來抱怨,說完不成今歲朝廷派下來的任務,哭哭哀哀。
初九那天楚鄒請了幾個州府的官員過來議事,在蘇安平的府上。早在四年前蘇安平還是個七品縣令,五年過去已經調任正五品的湖州知州了,離著杭州織造府甚近。
叫了卻不來,倒春寒的天,外頭天下著蒙蒙的細雨,氣呵出口都是冰涼。從辰時初等到巳時快末了,除卻監織造呂太監和三兩個縣令,其餘主事的官員一個也不見人影。
站久了都有些冷,一個個垂著頭時不時嘆口氣,像是在給上頭十九歲的廢太子使臉色。
茶已沏過三趟,楚鄒端坐在左側上首的官帽兒扶手椅上,見狀便問:「人都去了哪裡?」
第183章 『柒陸』她的故事
聽見楚鄒終於發問, 底下站著的一個官員便應聲答:「副使蔣大人家三姨娘她爹不舒服, 說是已三天咽不下食,今兒一早就奔過去瞧病了。殷大人莊子上的牛頂死了隔壁莊戶人家的羊, 那家人鬧得要死要活,昨兒就在城外沒回來。還有斐大人搡了腰, 躺在家裡爬不起,這就也告了假。」
咕噥著,一邊說一邊拿眼睛瞟上頭年輕的皇子爺。那話里的意味,就是一個姨娘、一頭牛都比他重要。
楚鄒又怎會聽不明?少年時被捧得太高,說一不二, 目光傲遠, 行走間步履撩著袍擺也似生風。現如今被這般一壓制, 倒是把眼皮子底下的腌臢齷齪看到了不少。
幾個地方官膽敢這般刁難皇子, 想必那後台必是十分了得。他心中冷笑, 嘴上便道:「大人憂心國事, 還要為家中瑣碎操勞,實屬不易。小榛子, 你給爺上蔣府問問夫人, 看那姨娘父親家在何處, 請個大夫過去幫著瞧瞧。殷大人莊子上的牛, 牽一隻去代賠了便是。至於斐大人, 料不到卻把家搬到了詠春樓,叫兩個衙役送副擔架,先把人抬來議事吧。」
他面不改色言語迂迴, 卻與從前那十四太子的雷厲風行、剛正不阿大相逕庭。從前二話不說,但得哪個貪官污吏犯到他頭上,也不顧背後勢力,說罷黜就罷黜了。現如今被圈禁了四年後,竟變得這般沉穩與不慍不怒,不免叫底下官員唏噓惴惴。
那府上夫人卻哪裡真敢去問,若被曉得了偏寵姨娘,回頭不得跪搓衣板子?果然不出半刻的功夫,那三個就灰不溜秋地出現了。
其實估摸著就藏在街角的哪處喝閒茶,楚鄒也懶得揭穿。
進來就抱怨:「四爺只知一面,不知其另一面。這桑田改政是好,糧食是上去了,可桑戶一減少,出不了絲織不出布,朝廷給我們派下的稅銀還不變,年底完不成任務,內閣一算帳又要打架,最後遭殃的還是我們。再則東洋、西洋商人訂的那些單子,今明兩年的定金都上繳了,都在等著出布,這般突然一改政,到時叫織造局拿什麼交貨?」
「是啊,是啊,朝廷出個政令是簡單,苦就苦了我們這些背鍋的地方官。」
一時這個你一言那個他一語,公堂之下都是嘆氣聲連連。
但若真是他們說的那般辛苦倒好了。朝廷派下的稅銀是不變,可他們私底下這些年吃的卻遠不止小數。桑農吐絲抽一次稅、出布抽一次稅、成匹還抽一次稅,出得越多,這些人撈的錢就越多,往上報的稅銀卻依舊還是那數目。為了撈更多的錢,便拼命的鼓動富戶買地屯田種桑出布,苦卻苦的是最底層的老百姓,入不敷出。最後出的布太多賣不出去成了死帳,便挪了這裡堵那裡,他們辛苦的是怎麼堵這個越來越難堵的漏洞。只可惜父皇身居孤寡之上太久,已難以分身體察這些最末等的民情。
楚鄒也不動聲色,他是自小信服民生為重的,君如舟,民如水,可載之亦可翻之。只聽他們抱怨夠了,這才悠然打斷道:「朝廷發布這個政令,是為了鼓勵桑農種桑,而非意在減產。據我所知,前幾年江浙屯田,富戶手裡的桑田已不在少數,今次這般一調整,並不會對大局有什麼變動。說是怕交不出貨的,江寧道倉庫里不還藏著十幾萬匹布麼?與其堆在那裡等生蟲,不如拿了去頂上。倒是幾位大人在政令派下去之後,卻遲遲不見下達百姓,百姓觀望不敢行動。倘若誤了春耕播種,影響了年底的軍餉征糧,本皇子說到底也就是走個過場,來來就走了,到時候這筆帳才是真算在大人們的頭上。父皇怪罪下來,我也不好替幾位擔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