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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19:03:04 作者: 玉胡蘆
    「老不死」便不得勁地咕噥一句:「看你將來是要當皇后的命,捨不得孩子套不著狼,這點都捨不得,還怎麼能當上皇后?」

    那句捨不得孩子,卻叫陸梨轉過身去對著牆睡覺了。

    光陰走得飛快,日出月落,斗轉星移,宮牆根下每日靜悄悄的,卻又都在風起雲湧地發生著故事。

    聽說皇帝在十一月初的時候咳得厲害,生了一場大病,臥在床上幾天沒能去早朝。大奕王朝近幾代的皇帝,大都沒過四十就死了。皇上今歲已經四十有二,這些年來登基愈十四載,勤政為民,日理萬機,中間就沒有過一天的休息。前朝倒是平靜泰淡,後宮卻悄然地緊促了起來。每日宮妃們三五作伴地杵在乾清宮露台上,輪番地過來請安。不給進去看,哭,進去看到了又忍不住嚶嚶切切地拭帕子。

    楚昂嫌吵鬧,又怕把病氣帶給年幼的皇子和公主,就叫張福給擋出去了。就連素日最頻繁承寢的孫凡真,連帶著李蘭蘭都沒讓進。

    那是楚昂在孫皇后離去後最為荒寂的一個冬天,明黃刺繡的帳子底下光影幽蒙,他靜靜地陳臥在龍榻上,微闔著眼目,像身前身後從未有過誰人來與他彷徨的人生相撫慰。

    第181章 『柒肆』瑞雪藏嬌

    後來便依舊是錦秀來照顧了。

    聽說錦秀跪在楚昂的床前,衣不解帶地照顧了數天。那明黃的床帳子下,皇帝英雋的臉龐顯出灰倦的顏色,微抿的薄唇亦乾涸, 是錦秀親自吹著苦藥,一點一點地哺進了他的口中。又用熱巾子給他敷著穴位,每夜給他悉心按摩,直到子時闔宮悄靜無聲了,才一個人默默地退回去歇息。

    承乾宮裡的私灶自從她懷孕後便斷了火, 那段時間倒又天天續上了, 也不管皇帝肯不肯用,總是親自下廚給他煲著這個燉補那個。她在他面前是個卑微的婢女, 卻又帶著點男人與女人之間的愛眷與包容,這種感覺似什麼,相濡以沫麼?這樣要緊的詞他怎麼會舍予她。楚昂是並不賞臉搭理她的, 錦秀兀自溫柔嫻淑地伺候著。許是真情感動了上天, 到臘月開始,皇帝的龍體終於一天天好轉了起來。

    那段時間楚鄒在江南的桑田改政才開始試行, 果然如預料之中的, 雖然許多農民因貪圖低賦稅與官府福利而改了種桑,但也不少人在罵完朝廷苛捐雜稅後,寧可交軍糧也仍要堅持種水稻。

    先前織造上那些等著看楚鄒冷場的官員與富戶們,不免便有些坐臥不寧了起來。往明里說這改政好像是只動了一點點,是朝廷為了鼓勵種桑和寬撫農民的舉措,還能增加自個的油水;可往長遠看,萬一這種糧食的越來越多,都跟著去了怎麼辦?

    看楚鄒好像一臉為他們著想的樣子,一個個實在有些摸不著他的頭緒。那段時間朝廷關於廢太子在江南改政的上書非議不斷,偏趕上楚昂臥病在床的這當口,奏摺便在乾清宮的御案上堆砌如山,倒讓楚鄒在最初最亂的時候免去了不少干擾。

    是錦秀扶著皇帝靠臥在床頭上,然後從一本本奏摺里挑出重要的,呈在皇帝的跟前給他過目。

    楚昂初時不接,喑沉著嗓子問她:「你與戚世忠……」

    錦秀聽得把頭一頷,卑淒道:「臣妾一生只服從皇上。」

    楚昂默了一下,後來便把奏摺攤開了。隔日終於給了她一個好臉色,讓她在乾清宮裡留宿了下來。

    這是錦秀在失寵後的重新復寵,聽說她被留下來的那天晚上,把手環在楚昂的胸膛流了很多眼淚。那一副對皇帝的愛戀與依附,好似世間除了他便無根可依,連殿角站班的太監斜眼瞥見,都看得有些不忍心。

    楚昂先還是無動於衷地任由她淌,後來過了很久很久,便翻身把她覆了下去。錦秀痛得一顫,然後便把身子迎上楚昂冷漠的薄唇,輕泣著說:「今後奴婢在這世上……就真真的是個死人了,活著也只為了皇上與九爺,奴婢活一日,便伺候皇上您一日……」

    陸梨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正在蕪花殿後院的一株紅梅樹下聞花香。似乎因著那幾隻老母雞的作用,她的身體恢復得很快。冬日白雪瀌瀌,枝頭上一簇梅花開得耀眼,她微踮起腳尖深呼吸,那潔白的雪粒便沾到她臉頰上,冰痒痒的惹人愛笑。

    正是為「媚眼隨羞合,丹唇逐笑分。風卷蒲萄帶,日照石榴裙。」瑞雪嬌顏,美人愈發傾國傾城矣。有花瓣落在她的煙青色素襖上,臘月的時候正好四個月,腰肢看著還是平平的,不認真看根本窺不出來。便是這蕪花殿裡怕也長著眼睛,她撿花瓣時蹲得小心且自然,乍聽到幾個管事的宮女議論錦秀,倒也並不覺得有意外。

    宮裡頭原本因著錦秀賜死未遂的尷尬,而改稱呼她為江妃,近日見她復寵又重新叫回了康妃。

    她這些年在宮中的用度都是華美綺艷,這回卻把一應張揚的都去了,連著妝容與袍服也都端寧約束了起來,只在夜深人靜時才把自個的嫵媚呈現給皇帝。從前事後總是皇帝叫宮人給她呈藥,如今她把那枚瓷瓶赫然放在梳妝檯前,不須得誰人提醒或監視,自己便自動自覺地服用下去。

    深冬的傍晚,日頭一落山,紫禁城裡便勾勒出一抹寂靜的紅白。皇九子楚鄎是在臘月初九那天去看她的。

    到底是八歲的孩子,太過負重的情感承受不來便選擇了躲避。自從求父皇饒了她不死後,楚鄎便像償了債一般,自動自覺地避過她的宮,素日只與溫和謙讓的皇七子走近著。這一日卻頭戴玄青縐紗瓜瓣帽,板著一襲墨蘭的冬袍出現在她的殿門前。

    錦秀正坐在妝檯梳鬢角,乍然透過鏡子看見,便驀地回過頭去。他們楚氏皇族的男兒都高,多少天不見,好像個頭又拔長了一點。白俊的小臉瘦下去,五官的輪廓清晰起來,越發鐫刻出孫皇后的影子。站在門邊看著自己欲言又止。

    她心裡一顫,連忙便把梳子放下來,悽然而感動道:「是……鄎兒來了!」

    又緊接著:「我在後廚房給你做了蜜汁腰果捲兒,還有你愛吃的鴨架子湯蒸蛋,正等著你要來,你不來我便明日還做著,明日又明日地做。」眼裡亮閃閃,忽然便掉下來幾滴眼淚。幾許歉然,幾許做了錯事努力想回頭彌補的討好。

    楚鄎站在漆紅門檻邊,想到她懷孕時為了掩人耳目,而把保胎的湯分給自己喝,就只是站著一動不動。

    一條褐黃的短毛狗從角落裡顛吧出來,好像天生愛與他親近似的,蹭著他的袍角一晃一晃。

    楚鄎不解地低頭看。

    錦秀就連忙蹲過來,單手把狗抱住:「小乖啊,這是我和你說的小九爺殿下,你可得好生伺候你主子。」說著仰頭看楚鄎:「這是我養的,它叫小乖,今後就讓它陪著殿下玩。」那目光里的愛善,就好像是她把這隻狗當成了從前的那一塊小肉,從此放棄了生孩子這件事。

    楚鄎的心便又軟,對她怎樣都是狠不下來。就蠕了蠕嘴角:「你可恨我四哥麼?」他也不曉得為什麼問這樣的話,但總覺得誰人一沾他四哥就總要倒霉,那個小宮女陸梨也是,倘若不與他四哥好,就誰都什麼事兒也沒有了。

    又道:「康妃不可去為難他們。」

    「傻孩子,怎麼會,這都是我自己的命。」錦秀拽了拽他的袖子,楚鄎定了一瞬便被她牽過去了。她的愛對他而言像一隻母鷹與小雞,籠罩著頭頂,他既不能舍斷,又明明感知她帶著一點毒。

    趕著年前,宮裡頭明里暗裡叫過「江妃」的宮女和奴才,便被袁明袁白兩兄弟悄悄「替換」了下去。

    這女人厲害,自個養的乾兒子,幾時都被她拉攏去甘願做了哈巴狗。戚世忠在臘月十五那天進了承乾宮,著一襲亮黑紅的蟒袍,頭上戴烏紗冠垂下兩縷黑緞,遮不住鬢角的幾許斑白。快六十歲的人了,看起來還是榮光滿面的,陰壓壓含笑道:「恭喜娘娘,娘娘這一樁事兒下來,比之當年又更上了一籌,便是連咱家也得給您甘拜下風。」

    被這閹人拿捏了十多年,今後除卻皇帝,總算再也不用買誰的臉色。錦秀只是端坐不動,撫著空去的肚子道:「皇恩涼薄,誰人都得為自個兒謀劃。戚總管也別見外,當年你留了本宮一命,本宮這都記在心裡。今後該如何還不是依舊如何?誰都想要在這宮裡頭討生存,目標都是一樣的。」

    可不是一樣的麼?那廢太子一旦坐上來,怕是誰都別想得輕省。戚世忠便拱了拱拂塵。

    ……

    待皇帝龍體康泰,便恢復了早朝,又復去了景仁宮的張貴妃處。後宮似乎因著這微妙的和解,而使得氣氛也變得祥睦起來。

    那個年過得十分熱鬧,三十晚上闔宮從南到北徹夜點透了燈籠,四方方紫禁城裡一片橙光璀璨,好生叫個喜慶。皇帝在乾清宮裡擺了宴,除卻不得寵的淑女,其餘的宮妃小主都賞臉叫去了。一眾青春鶯燕與小皇子公主,圍繞著皇帝或嬌羞敬酒,或曼歌獻舞,那溫暖叫已是中年的楚昂生出幾許迷惘。這便成了第一個真真正沒有孫皇后的年,楚昂賜了一杯酒給錦秀,又賜了一杯給張貴妃。是先給的江錦秀,張貴妃接過來勾唇一哂,只做滿面春風地笑飲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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