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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19:03:04 作者: 玉胡蘆
後來山東鬧起蝗災,大家就各奔東西了,她也再沒見過劉廣慶,聽說很多人都死在了逃荒的路上,不料卻忽然在這裡碰見。但聽他這樣說,不自覺便把周圍看了看,有些澀然地說:「是廣慶,叫籬子好生意外,你怎的也進宮來了?」
劉廣慶有些訝異她的反應,當下只笑答道:「可不是,我母親死了,一個人在宮外也不曉得如何生計,這便進來討臉當差。對了,聽說你眼下是廢太子爺……哦,四殿下跟前指派的司膳宮女,他日怕是要飛黃騰達了,且莫忘提攜我一把!」
皇七子楚邯只是在前頭幾步路默默聽著,並無有言語。他說完連忙緊著跟上前去,邊走邊對回頭陸梨笑笑。
呵,老朱師傅,山東。
那廂張貴妃與淑妃等後宮嬪妃從台階上慢悠悠踅下,不自禁認真凝了陸梨一眼,暗自把這幾句話收在了心裡。
第158章 『伍壹』布袋羅漢
「你就在這裡等著。」
通西二長街拐進吉祥門,周圍便安靜下來,楚鄎命太監順達在宮牆根下站著,沒讓繼續跟。
風輕輕吹著耳畔,他低頭睇了眼腳邊拂動的森青裙擺,忽然抿嘴道:「你看起來像一個人。」
陸梨正琢磨著該怎樣與他試探錦秀懷孕之事,聞言眼皮子一跳,連忙答:「小九爺說的奴婢像誰?」
就這聲「小九爺」也像呢。
楚鄎想起東宮裡的那個小太監,下過雨後的西二長街磚石面濺水,用兩根細竹籤卷著指頭大一點麥芽糖,塞進自己手裡餵自己吃。他忽然又不想把這些告訴陸梨。宮中那麼多人詬病四哥,難得看到四哥目中沒有負擔的與一個女孩子在一起……他默了默,就又改口道:「我記不得她名字了,康妃該是記得。」
陸梨適才暗暗鬆了口氣。想她「被燒死」的那年楚鄎才四歲,記不得了也正常,便順勢接過話頭道:「康妃娘娘親善仁和,對小九爺身邊一應無微不至,不怪闔宮裡奴才們都贊著。」
這話倒是真的,宮裡逢誰人都在楚鄎跟前夸錦秀。那些話說的人或是巴結或是好意,可聽進年幼的楚鄎耳中,錦繡的功勞便被無限放大,一面又時時提醒著他,他是宮女帶大的,沒娘。
楚鄎為難地蹙著眉宇:「可四哥不喜歡康妃,他雖現下肯對她好言搭話,可我瞧著一眼,曉得他心裡還是冷的。但我卻不能順他的意,『鴉有反哺之義,羊知跪辱之恩』,康妃養大了我,我不能不知恩圖報。」
那白俊小臉上浮著與年歲不符的糾結與矛盾,叫陸梨在一旁看了暗自憐恤。陸梨便開解道:「殿下萬不可因此苦惱,您是中宮嫡出的皇子,是萬歲爺手心的珍寶,身份之尊貴輕易無人能匹及。不管闔宮誰養大了殿下,這本身於她就是一種莫大的榮耀,是誰也求不來的恩賜,並不該叫您負擔如此沉重。」
這樣的話從前是沒有人對自己說過的,楚鄎聽著有些訝異,又有些奇怪的舒懷。
但想到了錦秀妝檯上的那顆藥丸,他其實隱隱知道父皇這些年有給她吃藥,所以錦秀才會多年沒能懷孕,這也是父皇為了使她能對自己始終如一。楚鄎原本並不確定,那次興許是錦秀太累了,擱在桌上等睡醒了才喝下,被他瞥一眼瞧見了。
他便還是為錦秀辯解道:「康妃為我付出了許多。」
陸梨凝著他少小緊蹙的眉宇,心底里有些矛盾該不該對這樣一個孩子用心計。但末了還是一下狠心,笑笑著答道:「您真是個心地純善的爺,康妃娘娘若是聽到定要感動不已了。但好在眼下娘娘懷了小皇子,殿下年歲也漸長,今後身邊多了個骨肉親情,日子便能充實快樂起來,殿下也就不用再覺著虧欠。」
楚鄎聽得詫然一滯,驀地停下腳步:「你說的是什么小皇子?」
表情不自覺地緊張,一雙慣是柔仁的眼眸里竟鍍上了久違的萋惶。
陸梨被他這般反應怔然,默了默,連忙把頭低下來:「誒……怕不是奴婢說錯話了!原瞧著娘娘近日總在燉湯藥,那湯里飄著當歸黃芪地黃的味道,奴婢記著這些藥材擱一塊是安胎的,便以為……奴婢也只是隨口一說,求殿下勿要責罰!」一邊說一邊緊張得搭腕施禮。
楚鄎便曉得是自己近日喝的湯了。
朱紅宮牆下細風嚶嚶,他咬唇似掙扎了片刻。睇了眼陸梨蒼白的臉頰,見她戰兢忐忑,最後便沉沉說道:「用不著你嚇成這樣,那湯是爺喝的,用來補養身子。你初進宮怕是不曉得,在這座皇城裡,尤其是內廷,人心都隔著肚皮,牆上都長著耳朵,所有看見的聽見的都只能謹記在心裡,唯不可張嘴對人說出去。今兒這話爺只當沒聽見,但你也權當忘記,免得無端招惹來麻煩,讓人撕了你的嘴。」
他自己還是個八歲的孩童,卻對她諄諄叮嚀起宮廷的生存法則,到底是個柔軟的心性。
陸梨知他已經把話聽進去,緊忙歉然又感慨地應一聲:「是。」
跨出啟祥門便離著廢宮近了,夏日的午後清風幽幽,兩面宮牆的磚石底座上爬著青苔,無端生出滲人的陰萋味道。
楚鄎走到了門口便有些猶豫,見那矮破紅門在風中發出陰仄的響動,他的腳步便不自覺慢下來。
其實在最初楚鄒被關進去的時候,他有曾一個人偷偷跟過來瞧過。那時他五歲,雙頰尚是稚子的粉嫩,眼睛卻幾近瞎了半隻。那天的傍晚也本來還有夕陽,沒預兆卻下起了大雨,他在鍾粹宮裡寫字,忽然便聽順達跌跌撞撞地跑回來,說:「完了完了,四殿下被廢了!」
「啪嗒----」終於躲不過這一天。他是惶怕的,驚得筆都抓不穩掉去了地上。急忙光腳跑出二道門檻,躲在蒼震門的小夾fèng內偷偷往東筒子裡瞧。
然後便看見楚鄒耷著一件去掉所有修飾的長條子素藍袍,十五歲的俊美男兒,已經病瘦得不成樣子。那褂子在雨中晃蕩著,用大黑傘遮著頭頂,只看見一個瘦削的下巴,一步步從跟前穩定地走過去。
那一天的宮廷像別樣安靜,各宮裡連說話的聲音好似都聽不見,一夜無比漫長。第二天他就去那個巷子裡看了,咸安宮外陰淒長糙,破門在裡頭上著鎖,牆內顯得異乎尋常的死寂。
那時候兩個把門的太監還沒派來,裡頭只住著楚鄒和小順子。楚鄎站在門前便想,他如果在裡頭發了瘋鬧點事,用石頭或者板凳砸出什麼動靜來也好呢,可楚鄒在裡頭靜悄悄的,一點兒活氣也沒有。
他就躲去了春花門裡面,坐在那道宮女太監們受刑的台階下,一個人用力地擠著鼻子和眼睛哭。是不敢哭出聲音來的,把脖子和肩膀忍得一嗦一嗦,心裡頭無邊孤惶,恨楚鄒又奇怪地可憐他。希望他能高高在上意氣風發,可他偏不肯容自己與父皇接受錦秀,偏要做出那麼多不可說的亂七八糟晦事。四哥怎麼就那麼讓人不省心。
把眼睛抹得像兩顆桃子,晃蕩了半天才敢回鍾粹宮。那時候的錦秀還未封妃,還沒搬進承乾宮裡,而父皇在那段時間也似極為痛苦,整夜整夜地和她折騰著動靜。錦秀的雙頰不抹胭脂都紅潤,楚鄎怕她會懷孕。
錦秀拉他問他眼睛怎麼了?
他撒謊說被蜜蜂咬了。
錦秀憐惜地上下把他一打量,後來便將他小小的身板兒擁進了懷裡,仿佛他是她世界裡的唯一。她說:「這宮裡,鄎兒就是錦秀的全部,現在是,將來也是。錦秀願為鄎兒與皇上終身為奴為婢,一生別無所求。無論將來發生了什麼,鄎兒都莫要害怕,我定一直陪著你。」
言辭未落,眼眶都已濕潤,只用下頜溫柔地蹭著他的額頭。這些年楚鄎便一直念著這個恩。彼時小路子正在邊上站著,應該是把話傳了,後來父皇就封了她一個康妃。楚鄎默默觀察了很長時間,見錦秀真的沒有懷孕,那顆幼小孤寂的心才漸漸平復下來。
這會兒一道身板站在門下台階外,躊躇著不想走進去,就對陸梨道:「你可去給我拿出來?我在這兒等著。」
「好的呀。」陸梨也不強求,想他能夠走到這兒已經就很好了。諸事都須循序漸進,她便揩著裙裾自個兒走上台階。
那糕點晨間被冰鎮在左排房下的屋子裡,最近為了楚鄒深夜看書方便,陸梨便叫沈嬤嬤收拾出了簡易的小灶間。
才打開冰櫃的蓋兒,沈嬤嬤看見了,忙踅過來道:「冰氣重,姑娘家這二天小心些,我來吧。」
說著就替陸梨取出來。又好奇打問:「今兒前頭可還熱鬧麼?」
前天晚上一夜暴雨,楚鄒關著門在春禧殿裡鬧動靜,把洗澡水弄得咕咚咕咚響。那電閃雷鳴間陸梨的呻吟大抵被沈嬤嬤聽到了,此刻發胖的臉上一貫的祥默,只暗示陸梨剛過那劫之後別碰寒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