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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19:03:04 作者: 玉胡蘆
    那言辭里有讓步,一切皆小心翼翼。楚昂感到滿意,便又把目光看向楚鄎。

    楚鄎的手牽在長公主楚湘的袖子裡,夏日天熱,牽久了有些微的暖濕。俗話說「長姐為母」,這種感覺是叫楚鄎覺著陌生而又繾綣的,因他的年歲其實並不比楊縉與楊縝長多少。這種貼近長姐的感覺,和親近錦秀的感覺其實全然不一樣,因為不需要他時常感到惶惶不安,生怕哪裡忽然維繫不好了,便生生地扯開來然後兩敗俱傷。

    他竟有些將要背叛了、做了叛徒的矛盾與歉疚,抬起柔仁的小臉望向對面的錦秀。錦秀妝容精緻的臉上盛著笑意,一貫艷媚的眼睛裡幾許潸然、幾許孤獨,卻又同時飽含著鼓勵。楚鄎心中的自責便更甚了,他是記著四哥當年多麼堅決地請求把錦秀往絕境上逼,亦曉得錦秀為了自己吃了多少的委屈和苦,而她那時也僅是景仁宮裡一個卑微的大宮女。

    他便當面說不出那一聲「好」,怕與四哥親近傷了錦秀的心,末了亦只做一副乖謙的模樣道:「鄎兒聽大皇姐的。」

    錦秀一眨不眨地盯著他說完,心中這才算舒了口氣。到底是個軟心腸的孩子,沒忘記自己給他的恩澤。

    她便笑盈盈插嘴道:「瞧瞧我們長公主多有主意,臣妾近日也是閒著,若是不嫌棄我的手藝,那日便讓我也露兩手好了。」

    楚湘聞言,只在旁淡淡一笑:「聽說康妃前些時身體不濟,怎好再勞您操心。我算算咱們中宮如今的大人孩子,加上父皇剛好是十個,缺一個添一個都湊不成十全十美。今兒這次呀就不勞您大駕,單我們姐弟幾個就好了。」

    她言語說得客套有禮,但一句「缺一個添一個都湊不成十全十美」,卻是生生把錦秀排斥在外的。這些年她江錦秀占著姿容綺艷,在後宮中霸著父皇得多少獨寵,楚湘管不著,亦知她養大了楚鄎確實有功勞,可是看她時不時總要染指一些母后的過去,便叫她心裡總不太舒服。

    問楚昂:「不過這也是兒臣自個兒的說法,該聽的還是父皇的主意,父皇覺著呢?」

    楚昂念起孫香寧離世前的戀眷不舍,亦不願讓她知曉自己原來在她之後,因為那九五之上的孤寂而長幸了另一個女人,況中宮嫡子之聚也確然不需要外人摻和。他便看一眼姐弟幾個,欣然應允道:「就照湘兒說的辦吧,此事便由你幾個張羅下去。」

    錦秀聽罷這句,凝著楚昂雋冷的側臉,不禁隱隱湧起一股酸澀。但頃刻又笑起,只溫柔地纏著他臂彎往漢白玉台階下去。

    最末了的空地上,周雅和皇七子楚邯正容色謹然地跪著。許是因著從三歲起就沒有正常吃過一頓飽食,十二歲的楚邯顯得單薄而俊瘦,此刻因為勾著肩膀跪地,那背上的肩胛骨都在素袍下印出來。

    人群皆已散去,他母子二個仍還一直跪著,像在卑微地等待他專門下來一樣。

    也是,到底都已經十二歲的皇子了,卻連正經的一天學堂都沒上過。這女人能為著讓兒子出冷宮寧可割腕,忍恨跪一跪又有何妨,這是求出路來了。錦秀不屑地勾了勾嘴角,只是居高臨下地凝著周雅不語。這後宮中果然是時時刻刻都須步步為營,沒一個省油的燈。

    許是察覺皇帝踅近,周雅不適時地拂了下鬢間的散發。皇帝本來並未注意,因著她這個動作,驀然間便低頭把她看到了。光陰走得無聲慢慢,當年那青春無慮的豐腴少女已然不再,此刻的她身子顯得纖薄,臉容似也因著蒼白而楚楚清麗,算起來得有二十七八了,竟叫人看不出那年歲。

    到底是在自己最為艱難應對朝政的那幾年,陪在身邊度過的女人。楚昂便些微動容,頷首問一句:「傷好些了麼?」

    除此之外是沒得可問的,當年她父親與肅王兩廂勾結,讓楚昂皇城內外如履薄冰,而皇五子與皇六子的死亦沾著她周家的血。她的家世後來亦被楚昂打到地底,當年周父乃是山西最大的一員,連肅王對他也都是謹言好語,如今呢,她的父親早就病死了,肅王也被他楚昂磨成了一隻光會進宮罵架的紙老虎,姐夫被假意捧上去半年不到卻被隔了官職。

    她能不恨他麼?那十四歲痴纏迷戀的年紀。

    割腕也已經是三月底的事,眼下七月中旬了他才問這樣一句,可見他也根本無心。

    周雅便弓著身子,輕聲應道:「謝萬歲爺體恤,罪妾傷已是痊癒了。」

    忽而抬頭凝楚昂一眼,看著他中年威冷雋逸的身軀,又謙慎地把頭低下來。

    「唔。」楚昂也就不再說什麼,點了點下頜,玄黑皂靴跨下台階往後左門方向過去。

    露台上錦衣衛三三兩兩撤著彩幡,鐵皮的尖頂飛碟帽在陽光下熠熠閃閃,好生是個威武帥氣。

    生來就性情活潑的楊萱看了半天,忽而轉頭對楚鄎說:「我母親說了,過去的過錯皆已成過去,如今小四舅情致終於清醒,你可打算原諒他對你造下的傷?」

    她雖然比楚鄎晚一輩,但因著平素像個男孩兒一樣敢作敢當,對著親善柔仁的楚鄎便不願意管他叫九舅。

    楚鄎一遇見她就頭疼,抬眼看了看幾步外的楚鄒。這會兒楊縉與楊縝那兩個小屁孩兒,正滿臉崇拜地掛著口水黏他,楚鄒似是也無有玩具,便撿起地上的淡黃錫紙,將那紙條兒撕成一道人字,手戳戳放飛去了天空。

    兩葉似蝴蝶旋飛,他揚起下頜抿著微笑。陽光打著他的臉龐,眼目中是那樣的睿毅與深遠,仿若要將這紫禁城與天空洞透。楚鄎看了心中便莫名複雜,道不出那聲「不好」亦道不出那聲「好」。一時只做沒聽見的樣子,對跟班太監順達道:「爺記著還有四篇字沒寫,再不回去該要誤了時辰。」

    話畢便拂著袍擺往右側台階走下去。

    陸梨正欲打道回局,便與他打了個照面。楚鄎乍一抬頭,那風清雲淡中映入眼帘是一張鍾靈毓秀的絕美臉龐,他記起她是西二長街上四哥牽過手的女孩兒,不自覺便有些侷促。

    陸梨搭腕施了一禮,安靜地退讓在一旁。

    楚鄎走了兩步,怎就忽然開口道:「你先頭送我的那盒子花糕,現下可還有嗎?」

    誒?陸梨聽得訝然,但頃刻又覺自在情理之中。或者說她本就是有心而為的。自小看著楚鄎長大,她最是深諳他的口味,比如那盒子裡的甘蔗糕與水晶梨花糕,是要做得冰甜中帶著清甘的。你叫錦秀做,她亦做得甜、亦做得冰,卻做不出那份潤入心扉的甘,這就是那廚藝上的髓。

    這些年因為楚鄎的傷,楚鄒心中不知多少負罪與沉重。陸梨憐疼他的愁郁,便對楚鄎笑道:「倒是有,今兒早上剛做了一籠,叫榛公公送去春禧殿了。還未來得及吃,殿下可要隨我一同去拿?」

    那輕語動聽,笑容總叫人莫名的熟悉與親近。楚鄎本不願意去,怎竟又就彆扭地點了點頭。

    兩人一前一後走下台階,那廂劉廣慶正伴著皇七子楚邯從身後過來,見狀不由喊了一聲:「陸籬?」

    陸梨腳步一頓,不自覺回頭看。

    那黛眉櫻唇,如若出水芙蓉,劉廣慶便越發確定了是她,緊忙著又道:「還真是你啊陸籬,我先頭在宮裡瞧見你幾回,老遠不敢相認,今兒可算是認出你來了!」

    陸梨聽聲音陌生,定睛一看,見是個十三四歲的少年太監,臉瞧著似在哪兒見過,她便微蹙起眉頭。她離開山東前的名字是李嬤嬤給取的陸籬,後來認了陸氏夫婦後便自己改成了梨,但聽起來都是一樣的,不曉得這個太監怎麼會認得自己。

    劉廣慶猜她必然是忘記了,但在這深宮裡能見著個熟悉的舊人,顯見得叫他異常激動。他便接著解釋道:「怕是你已經忘記我了,先頭那姓朱的師傅帶你去山東時,我曾見過你幾回。那時我們一條街的哥兒都惦記你,背地裡都管你叫『小西施』,你倒是甚少搭睬人。對了,聽說那朱師傅也是從宮裡頭出去的,說起來咱們和這紫禁城還真是有緣。」

    口說著,抬眼崇慕地看向四周金黃的琉璃瓦與巍峨的崇樓殿宇。這宮裡奴才不是人是狗,劉廣慶最大的希望就是他年也能像張福那樣,成為站在最孤寡之天子身旁的人。

    陸梨自小生在長在宮裡,打從能聽得懂人話起,陸安海就在耳邊上教訓她宮廷的禮制。再加李嬤嬤悉心調教,那姑娘家出宮後的姿容樣貌與儀態,是叫少年們看得稀罕的。她少小年紀見多了宮中的皇子與世子爺,出宮後那些紈絝子弟自是一個也瞧不上,撓得一幫小子鎮日個記掛著。要麼鮮少出門,要麼一上街尾巴後總隨來一條,惹惱了她也不客氣,會朝人扔石子的。

    當下聽這般一說,才記起來原是街角一戶寡母帶著兒子的劉姓人家。那寡母總是生病,劉廣慶先頭窮得付不起要錢,哭著跪在藥房門口求賒帳,陸梨出宮後倒是沒缺過錢,見狀便給幫襯了幾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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