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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19:03:04 作者: 玉胡蘆
    他的聲音有些喑啞,聽起來像是已許久不曾說話。再不似曾經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變聲期的嗓兒清潤方圓,眼睛裡有不容讓步的頑抗。此刻與楚昂隔著兩丈多的距離,那年輕的五官上依舊能找出幾分幼時的痕跡,與自己多有相似。

    楚昂認真看,只是板著臉問:「唔。尚在禁足休養,如何卻出來走動?」

    「嗚呶~」雲煙怕皇帝,只是掙著身體想往右門裡闖。楚鄒暗自扯緊狗繩,低垂著眼帘尷尬道:「昨夜落雨,今晨天氣清慡,便出來透透涼風。父皇近日身體可安泰?」

    早已聽說他最近認真喝藥,亦給狗改了名字。楚昂語氣便微緩,點頭道:「朕尚好,你可安泰?」

    「前些日得父皇湯藥調劑,燒已退卻差不多。」楚鄒忽視著錦秀的算計,只是頷首又答。

    父子之間太久未說話,一來二去總是生澀。

    張福便在旁邊添口道:「殿下不知,天下匪亂,倭寇與邪黨生亂,萬歲爺日理萬機,夜不成寐,心中還不忘掛念著殿下。殿下近日喝的藥里有一劑深海海馬,乃是西洋人進貢的寶物,萬年爺自己捨不得用,勻出來讓御藥房燉了與殿下喝。殿下身體好了,萬歲爺不操心,龍體自然康泰。殿下不肯喝藥,萬歲爺夜裡再難眠,那咳嗽便又上來了。」

    此刻漆紅宮牆下微風吹拂,將那老邁的聲音緩慢盪開。皇帝聽了舉目望去蒼穹,並未怪罪張福的多嘴,把王朝的處境告之。

    楚鄒則是內心一搐,不自覺地抬起頭來。然後便看到父皇眸底下的一絲青影,是瘦了許多的,母后若還在,又該要心疼了。

    可父皇卻不知,那被他生生讓出來的名貴湯藥,卻被楚鄒一碗碗盡數倒掉。海馬補腎養內,亦有平喘止咳之效,先溫體而治頑疾,難怪他吃了面色好了卻覺體內溫熱,竟不是錦秀的做鬼麼。楚鄒便痛楚地抿了抿嘴角:「……是兒臣之錯。」

    父子二人的最後一次見面,是在天欽十一年五月的乾清宮裡,兩道相似的身影默默坐在丹壁下,長久僵持著不語。那時楚昂問楚鄒:「我兒看起來精神欠善,恐不宜再憂思勞心,近日便責個靜處好生調養吧。」

    楚鄒無可無不可,只淡淡一笑:「父皇不必解釋,是兒臣之錯。兒臣做的什麼,在您眼中都是錯的。」

    相互間多少的怨懟與生恨。

    此刻再聽及這一句話,楚昂難免有些百感交集,漠然道:「你要謝的是康妃,這些年她沒少在朕跟前為你進言。」

    錦秀倚在楚昂身旁,不自覺緊了下他的袖子。

    楚鄒本還未注意到她,這時便抬起鳳目看了一眼。四年不見,她原是已變化了這樣多,難怪他方才乍然一眼竟不識。當年只是一個謙恭慎言的宮女,素日妝容寡淡,連走路都像微含著肩膀,把宮廷女婢的風度做得恰到妥帖。如今一襲綺麗宮裝,頭插金簪步搖,肌膚似得了露水灌溉般光澤滿面。而站在她身旁的父皇,雖依舊是清偉瘦削,但精神亦頤養得甚好。楚鄒便知這些年父皇與她的關係原也是極為融洽的,一切都是他無力改變。

    他艱澀地含了含唇齒,看了眼楚昂擱在錦秀腰間的手,只是強迫自己對她頷了頷首,然後側過頭去看對面的宮牆。

    錦秀總算等來他這一點回應,頓時如釋重負般,做出略帶拘謹的笑容:「這是皇上隆恩浩蕩,臣妾並未做什麼,殿下身體好了,亦是臣妾的福分。」那言語裡有親和,顴骨上美艷的笑眸閃耀著,掩不住出色光彩。

    楚鄒想起昔年跪在養心殿前求請,求父皇調走她、遠離她的那些晦澀與悽惶,到底還是跨越不過心中的那道深坎。便只是垂下眼帘,略過錦繡的目光對楚昂道:「那兒臣就先告退了,擾了父皇雅致,父皇龍體安泰。」

    皇帝應了一聲好,楚鄒就拂著袍擺跨過大成右門裡離去。那睿毅的眼角餘光掃過戚世忠,略頓了一下,剩下便是空蕩蕩。戚世忠靜默地看著楚鄒,亦有些訝然他今日這樣的變化,低沉、省慎而容忍……卻並無有自己先前以為的萎靡。看來這二三月自己不在宮裡,倒是發生了不少事,戚世忠的老鷹眼裡便凝了凝笑。

    窄窄的琉璃瓦四方門下,長大後的年輕皇子爺背影清瘦,落寞的袍擺在修長步履下一翩一拂。楚昂從門前路過,側頭看了一眼楚鄒,看著他腳下胖狗兒屁股搖搖擺擺,心中便不禁暗動了惻隱。又想起初夏傍晚的午後,那坤寧宮殿門前晃過的四歲孩童模樣,手上拿著一隻醜八怪風箏,問他是什麼,嫩聲稚氣答:「是巨翅神獸。」

    那時已是皇后對他心埋愁怨的時候了,他彼時對他笑,心中卻強斂著無奈。

    張福勾著頭說:「一晃殿下也長大成人了,當年進宮的時候才是個矮矮的小人哩。」

    楚昂便目光一斂,再不說話。

    第135章 『貳柒』素肉葷香

    天一門下的考試已然開始,兩排小灶爐子生起煙來。十三個頭扎布巾的宮女各就各位,切菜的切菜,勾兌的勾兌,菜板子、碗碟子發出噔叮輕響,一切井然有序。

    對面樹蔭下坐著一排人,分別是尚食局的三位女官、尚宮嬤嬤還有孫宮正,再就是御膳房請來的兩個掌勺大廚。

    陸梨站在二排第三的位置,灶面上擺著她清晨鮮采的三片荷葉,此刻已經被清洗乾淨。她白皙的臉頰是柔和的,做事兒有條不紊,宮廷的一應規矩在她身上總是流露得自然又貼切,就彷如渾然天成。這六局的宮女來來去去,已經多少年沒有見過這樣的苗子了,尚宮嬤嬤與尚食女官看她的目光中是含有期許的,互相對看一眼,暗暗點了點頭。

    「哼。」孫宮正端端坐在正中間,見狀便聳了聳顴骨。六局裡她的權利與尚宮是相互制衡的,但尚宮嬤嬤一向比她為人好說話。這會兒她看著陸梨的不緊不慢,嘴上雖叱,到底升起一絲懷疑,該不是肉換錯了?

    但陸梨的表情很快卻為難起來,輪到切肉的時候才發現本該的五花肉被拿成了瘦肉,她此前已經試過好幾回,用瘦肉蒸出的荷葉肉不如五花肉來得軟嫩蘇爛。但此刻再換已經無從去換,便只得往下用刀。然而才要切下去,卻又乍然發現那細微的紋理不對----竟不是豬牛羊肉。她的刀口便頓了頓,猶豫著不知該怎麼辦。

    「她怎麼了?」

    「是呀,方才還好好的呢。」

    樹底下圍觀的姐妹們不由悄聲議論,這些天陸梨做出的菜她們嘗了,可好吃,不曉得她這會兒遇到了什麼難處。

    孫宮正臉上的表情這才快意起來,慢悠悠責道:「都囉嗦什麼,沒本事的就別在魯班門前弄斧罷。」

    絳雪軒前一直瞄著動靜的李蘭蘭也看到了,轉頭對孫凡真笑:「瞧,還是你姑姑厲害。這就讓她考不上,省得她繼續現風頭!」

    孫凡真叫婢女往指甲上塗著丹寇,應道:「得虧了七巧那丫頭打聽到她的菜名,不過就怕考不上也照樣扼不住她,不是還有一手調胭脂的功夫嚒。」

    最近康妃身子不順,皇帝召幸了她幾次,她便整個兒沉浸在那愛cháo裡頭,像把什麼事兒都看成身外物了。李蘭蘭聽著瞧著,果然又不快活起來:「調胭脂總好過天天做好吃的往娘娘皇上跟前送。」

    又把殷紅的嘴唇抿起:「……頂好叫她那雙手廢了才好呢。」

    沙漏靜悄悄地走著,一個時辰為限的考試時間,眼瞅著有些做得快的已經端過去了。在眾位考官跟前一呈,各人品嘗一口,然後給出相應的花枝。三枝是上等,兩枝是中,一枝是下,自有女官在旁統計。

    看陸梨還在那邊躊躇,小翠絞手著急道:「陸梨平素在咱們局子裡,那可是連白菜冬瓜都能一天做出一個花樣來,今兒這是出什麼狀況了。」

    春綠看著陸梨手上的肉,蹙眉猜疑道:「怕是那食材有問題……這下可怎麼辦才好?陸梨進宮來就是為了當個掌膳的女官,這要考不上,不曉得該有多打擊呢。」

    討梅回憶方才看到的一幕,心裡便有點過意不去。其實此刻看著陸梨臉上的純和,真也不像那種會擺弄朋友的人。她嘴上便不自覺地呢喃道:「萬一真考不上,明年不是還有機會嗎……現在就這樣老實待著,不也是挺好?」

    春綠因為焦慮,並未在意她的表情,也就只好皺眉點了點頭。

    陸梨自然也隱約聽到議論聲了,心下不著急是假的,只是臉上兀自做著泰定。那肉是貓肉,吃貓肉是不祥的忌諱,她猜著一定是誰暗中做鬼了,此刻若是將錯就錯地做下去,稍後一定會被揪出來,說連貓肉和瘦肉都分辨不出,考不上不說,還得受罰。但若是不做,一碗荷葉肉就沒有了食材,那還考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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