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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19:03:04 作者: 玉胡蘆
    「陸梨,你幫我瞧瞧這樣可好看?」

    枝杈上落下一朵玉蘭,春綠撿起來戴在耳鬢,叫陸梨看。

    聲音一起,楚鄒的眼目便跟著望過去,然後就看到了對面的陸梨。她今兒穿一襲粉紫的斜襟裳裙,頭上扎著小布巾,腰上亦系一面布圍裙,看著清朴而俏媚。正側著身子給討梅插花,烏亮眸瞳里噙著笑。楚鄒才知道她有了不少朋友,如今在宮裡的生活原是這樣豐富。

    不自禁想起從前的小麟子,十歲起臉尖了,眼睛看著自己欲言又止,可望而可不可得,整日一個人靠在宮牆下發呆。再小些臉是粉撲撲的圓潤,也不管他惱不惱就是黏糖一樣杵在他跟前,要麼就是孤落落地一個人遛狗兒。

    楚鄒這樣看著,便不知怎樣靠近過去,生怕使得她在小姐妹跟前丟份兒。病才好,臉色尚欠,輕輕咳了咳嗓子。

    第134章 『貳陸』百子門前

    時間走到了巳正上頭,小翠和幾個沒有差事的尚服局宮女過來看陸梨考試。才過瓊苑西門,看到養性齋前楚鄒站在那裡,嚇了一大跳:「喲,我可是見著鬼了麼?這是西北頭那位?」

    原本楚鄒進御花園時,就引來遠處亭子下姑娘們若有似無的掃視,不知道這個貿然而至、衣袍簡素的俊冷男兒是從哪裡冒出來。但經小翠這麼一說,眼裡頭的意味頓時便有些詭昧起來。

    西北頭在新晉宮人里就是個謎,聽說裡頭住著的爺幼年是皇帝的最寵,後來就遭了皇帝的最怒。幹了太多陰晦邪崇的事兒,比如害死寵妃、害淑妃流產,比如坑算幼弟,還比如和小太監滾床等等,總之太多的不可說也。

    一時便將楚鄒想看又不敢看的,當做猴兒一樣瞄著。

    楚鄒是很厭惡這種感覺的,有句老話叫「如坐針氈」,他此刻則是「如站針氈」。這個大嘴巴的對眼宮女,也不知那丫頭怎麼就與她結交。但他因為小翠是陸梨的姐妹,最近就算心裡厭煩,看見小翠進來送衣裳什麼的也都是兀自忍著。

    只是讓楚鄒薄涼的是,陸梨竟然裝糊塗不理他。

    她剛才在給宮女戴花,聽見小翠聒噪時分明掃過來看了自己一眼,但頃刻又收回去,兀自泰然地換另一個宮女戴。楚鄒其實早該知道,陸梨的心是靠不住的,打小小的時候,父皇母后讓他選太監,她就能裝模作樣地去捏蜈蚣。她進了宮就是為了往上爬,如今老二那般威風,自己這般落魄寒磣,她心裡自然是更有權衡。

    ……但老二那廝不靠譜,她亦是母后留給自己的。

    楚鄒難過又氣鬱,陸梨不過來,他就兀自站在樹底下隨人指點。

    陸梨插花的動作便有些跟不上,她剛才就看到楚鄒了,在看到楚鄒出現的剎那,心裡是驚喜的,高興他終於肯走出來這一步。但是這會兒姐妹們都在,之前被她們威逼怒姑娘是誰時,她還賭了咒說沒見過他。

    改了名的雲煙在腳下打轉著,見主子爺來,連忙搖著尾巴沖楚鄒跑過去。

    這胖狗兒就喜歡和姑娘家黏糊,大早就鑽出狗洞子過來湊熱鬧。也不曉得被誰人在長毛上扎了個蝴蝶結,花里胡哨的,一個勁兒地想把楚鄒往陸梨跟前拖。

    楚鄒便蹲下來拽住皮繩,撫了撫它的小腦袋……這世間,這宮裡,人也不如狗懂情義。

    他這麼想著,忽然地就站起身往回走。

    那清俊的臉龐斜過來一眼,被陸梨捕捉到了。一點怨怪,還有一點等待和求好,她就止不住又泛心疼,紫禁城也像把她的命和他牽在一起,就是天生不能夠看他受委屈。

    她就對楚鄒抿了抿唇----你誤會我啦,這會兒不好和你說話,等考完了試就去看你。但楚鄒眼抬高沒看到,他打小也不知道怎麼了,就唯獨愛對她的忤逆生氣。

    小翠圍過來,喳喳道:「陸梨,你還說他不認識你,我怎瞅著他看了你好幾眼?」

    風吹拂著耳畔,楚鄒聽見陸梨動人的輕語:「有嗎?快別神神叨叨了,我猜是看他的狗兒。」

    說好了姐妹三個一起往上爬的,眼看著陸梨的路才開始,可千萬別被一個不頂用的廢爺兒拖後腿了。春綠到底有些不放心,措辭道:「有眼的都看到他瞧你了,總之你以後還是少餵點他的狗兒吧。什麼叫睹物思人,你總餵它,久了他就生情了。你是不曉得,他十四歲就和小太監亂,聽說被揪到的時候嘴巴上還沾著口水絲兒呢。這以後叫哪個姑娘還能與他……」後面的話不好意思說下去。

    有沾口水絲兒麼?楚鄒腳下步子稍頓,他自己都忘記了。那原是他此生第一次和人親嘴兒,就只記著滿腦子的亂、她的嘴瓣又小又嫩,咬開了是鹹甜的血腥。她一「死」倒輕省了,自己一輩子的污帽可洗脫不清……什麼時候才敢叫她當眾與他要好呢,他所以還是要強大。

    聽見陸梨在背後說:「嗯,不會,我心裡曉得的。」楚鄒便落寞地扯了扯唇角----將心比心,像是終於體會了那小太監曾經對自己的渴望。

    ……

    近光右門下,處理了一早上朝政的皇帝從養心殿裡出來,錦繡挽著他的長臂陪伴在身旁,聽隨後的戚世忠匯報。

    近日浙江傳來一案,湖州長興改農種桑,官府在辦差時不慎推了一個陸姓人家的漢子,豈料竟把那漢子推死了。那戶人家的兒子氣血方剛,聚眾喊冤不成,某天夜裡闖進衙門就把縣官的頭砍了。嚇得周邊幾個縣令縮手縮腳,如今政策推行不下去,到明年又要拉下一大筆國庫收支。

    楚昂肅著容色,問:「人捉到了麼?」

    戚世忠鞠著腰答:「倒還沒有,告示都沾貼了,人不見影兒,卑職猜著怕是入了白蓮教。」

    眼下白蓮教鋪張得厲害,各地的教頭利用菩薩之說,行醫救世、廣濟窮人,甚得民間擁護,這是楚昂所沒有料到的。楚昂腳下步子便頓了頓,凝眉道:「治民要用之以仁,若是有冤應予化解,不到萬不得已不要硬碰硬。起因當真只是推了一把麼?」

    戚世忠說:「確然只是。那陸姓漢子原有心疾,當日口出惡言,正是氣血上涌之時,忽然坐下去便犯了猝死病。偏他兒子不聽,定要吆喝村民舉刀鬧事。而今他母親還在村里,官府也並未為難,依舊給予撫恤著,為的是叫他回心轉意,給他個服罪自首的機會。」一邊說,一邊若有似無地掃了錦秀一眼。

    錦秀會意,便接過話茬柔聲笑道:「皇上愛民如子,奈何遠在京城,日理萬機。難得戚公公辦差小心,細微之處也做得這樣周到。」

    「娘娘嚴重,為人臣子理當為主盡忠盡孝。」戚世忠搭了搭山牙海水的亮綢袖擺。

    這些年,他二個是相互制約與幫襯的。錦秀果然不是戚世忠最初以為的好拿捏,她的身份壓在戚世忠手裡,戚世忠不怕她翻出多少跟頭;但錦秀亦有戚世忠不能辦到的能耐,她始終記著那句話,若要讓人不將你當做棄子,你便首先要有利用的價值。這些年閹黨借著織造上的流水帳,不知得了多少利,皇帝自然也難免不起疑,但錦秀及時吹著枕頭風,戚世忠是用得著她的。張貴妃那頭雖然好拿捏,但戚世忠欠著張貴妃的人情,張貴妃也不是沒手段,但心眼總是不夠狠,辦起事來總差了點火候,不如錦秀這頭痛快。

    她的聲音溫柔若水,手挽著楚昂的長臂,叫人覺得她把他倚重如天。楚昂的心境果然稍稍開解,便緩聲問錦秀:「愛妃前陣子聽說飲食倦怠,現在可好些了麼?」

    戚世忠聞言不自覺睇來一眼。

    錦秀忙收斂神色,淡淡道:「叫太醫瞧過了,說是天熱所致,開了幾劑方子吃下去,已經好得差不多了。對了,臣妾今兒在宮裡晾了荔枝羹,皇上得空與鄎兒過去用上。」

    想來也有幾日沒見小九了,皇帝便把她的手一握。這是這些年不自覺養成的習慣,錦秀所給予他的安寧是只有兩個人之間方能體會的。

    正閒敘著,忽然便看到前頭百子門下踅過來一道人影。大約十七八歲的模樣,穿一襲玄青色簡素袍服,身量修頎地往大成右門那頭拐。因為是側著走,便可看到那蒼白而俊瘦的臉龐,依稀眼熟,手指頭跟著狗繩子,看起來整個人氣場孤郁而低沉。

    楚昂的腳步不由一慢,只是眯著眼睛望過去。

    張福察言觀色,便哈腰道:「皇上,這就是如今的四殿下,皇子邪。」

    「嗯。」楚昂低聲應話。

    似是感覺到有人在看自己,楚鄒的步子也慢下來,不自覺往這邊一睇。然後便看到甬道上幾人簇擁著正中一道明黃的龍袍,依舊是那雋冷偉岸的身軀,蓄著兩道八字鬍。他的目中便有些生澀,頓了頓下巴,叫一聲:「父……父皇。」

    「兒臣參見父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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