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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19:03:04 作者: 玉胡蘆
    掉下的手鐲成色簡單,在宮廷御俸中長大的皇子爺眼裡,是入不得眼的,可他那天也不曉得怎麼了,就是不想還給她。街邊的碎玉石間隔著銀珠子串成,用細棕繩編了花樣兒,鬆緊環應是被那蠢狗蹭掉了。楚鄒便叫小順子給自己弄了條同色的繩子,又用香楠木給她在尾端磨了兩個木珠子,這般墜上去就不怕再掉了,還顯得更好看。

    他練字疲累時將那珠子捻在手心,淡淡的冰柔,這感覺像什麼?就好像從前在聖濟殿裡寫字,那小太監滿目崇拜地貼著他的手背站,臉蛋軟乎乎、呼出的氣兒也柔乎乎,生怕他一個錯神不把字寫歪似的。

    熬一個通宵才磨好,滿心期盼又惴惴地等待她來拿,但她也沒來。他心中便又升起那股隱匿的自我卑棄,想她如果不是小麟子,說不定也如宮人一般暗裡鄙薄自己----為了太子之位陷害母后遺下的幼弟,干涉父皇的後宮,枉殺朝臣……更與小太監。那骨子裡打小自帶的芒厲,又叫楚鄒非要再見陸梨一面,是與不是總要把答案弄清楚。

    但陸梨卻是真的不來了。

    老三在五月二十三那天回了王府,進宮來抱孩子,順道過了咸安宮一趟。在京郊別苑照顧王妃一個多月,看起來清減了許多。那十九歲的面龐瘦削爾雅,兩歲的楚恪趴在他肩頭上抹眼淚,他就輕輕地拍了拍兒子的小脊背,臉上都是憐愛與奔波的倦憊。

    見了楚鄺一面,兄弟二個也沒什麼話,孩子哭累睡著了,楚鄺迷迷糊糊逗弄兩下。楚恪也不識得楚鄺,楚鄴便照常問了幾句傷勢就走了。

    到楚鄒這裡時楚鄒正在練箭,修頎的身軀顯得沒精打采,楚鄴看一眼便曉得了他有心事。告訴楚鄒說父皇又瘦了,聽說整夜裡咳嗽,一直都是錦秀在身邊照顧。今歲北京城天氣熱得詭異,反倒南京那邊時有下雨,便是父皇真的有心移駕南都,這京城裡莫非叫老二與貴妃坐鎮麼?你倒是真想償還你小九弟。

    他慣是個柔軟心腸的爺兒,叫楚鄒把狗給自己帶出宮去養,莫要再給父皇添氣。楚鄒沒應,想起記憶里父皇清展的背影,心下微微湧起痛苦與酸澀。只問了一句「那天你說的那個宮女呢?」楚鄴才見兒子,這會兒可不曉得他心裡惦記了啥。還以為他寧可找個宮女下台階,也不肯把那「小麟子」送走,只無奈道一句「被貴妃要去了,怕是暫時不好弄過來,要麼再換一個?」

    楚鄒想起陸梨那討喜的模樣兒,心裡就打了個咯噔沒說話,也沒叫老三把狗領走。

    後來便養成了個習慣,只要那扇掉漆的宮門有動靜,便抬眼望那邊看。

    幾日下來,下頜上便長了青茬。月底剃頭的老劉師傅拎著箱子晃悠悠進來,身後跟著被調到剃頭差事上的小太監王根生。老劉叫王根生拿廢太子爺的腦袋試刀子,一個頭剃下來,便見楚鄒眼睛往門那邊看了三四回。也是奇了怪,這位爺從十四歲起就像個死人樣,宮牆塌了也沒見他抬眼皮。現如今倒是回了魂了,一隻壁虎都能叫他分個神。

    給主子爺剃頭刮臉可是件人命關天的大事,王根生頭一回操刀子,一個頭理下來就濕了半身汗。轉頭去找劉廣慶一說,劉廣慶最近在延春閣里給皇七子當差,皇七子不得寵,住的院子邊上全是一幫太監。話一傳出去,廢太子爺精神怕是愈恍惚了,神神鬼鬼哩,鎮日個魂不守舍陰晴不定,剃個頭都坐不穩。

    聽到皇帝的耳中,那批閱奏摺的筆墨便在中途頓住。康妃錦秀瞅見了憂心,忙叫給傳個御醫過去看看,不說還好,說了楚昂的臉色便愈加陰慍。那小子的秉性他又豈會是不懂,順者昌,逆者亡,骨子裡帶出的鋒芒,眼目深處有常人沒有的堅毅。打小小就愛使淘氣,怨他拖著沒讓母后進宮,私底下偷吃糖麻醉著那份叛逆。封后大典過後的那天晚上,大半夜光著腳板兒爬到他榻上,稚著聲兒說:「我前回偷吃糖了,我故意的,見著了母后今後我改了。」

    用手指頭摳著他的被子親昵,那時才四歲。那時的他是多麼珍視這個兒子,而這個兒子又是多麼的崇仰他。

    ……怪他自小太放縱他任性。

    楚昂便不說話,他是為什麼把楚鄒圈禁在咸安宮裡的他最清楚,是因著楚鄒忽然日漸一日的逾越與反叛,更還有後面的那一幕。楚鄒做出那一幕亂了常綱之事,大意不過是為了報復他與錦秀,說甚麼精神恍惚都不過是個託詞。楚鄒不知悔改,楚昂亦不會再次心軟,便叫他把苦吃透。那是楚昂答應孫香寧的約定,是為大奕王朝的後儲之力,位子留給他老四,卻斷不能如他現今這般的性子繼續而為。

    他便不說話,只是起身走去龍榻邊,夜已深,錦秀便替他寬衣解帶傾心服侍。她在他眼中始終是除卻自己便一無所有的婢女,他在她這裡可得著放鬆與滿足。

    乾清宮裡當差站班的都是三頭六臂,眼觀鼻鼻觀心把皇帝一言一動盡收眼底,隔天送往咸安廢宮的飯菜就又酸了。

    那飯菜任它變作甚麼味,楚鄒倒是早已麻木,從白天到晚上,只是彎弓往靶子上一箭一箭地she。沈嬤嬤老遠瞥見,便猜著是在等那天那個丫頭了。少男少女的情,只在那爾耳的剎那間。當年朴玉兒豈不是?

    但沈嬤嬤不敢打問,她那天也沒細看清楚,只後來一想起來陸梨那張嫵媚嬌俏的臉兒就忐忑。她現下還能記起朴玉兒生產時的痛喚呢:「這孩子……不能留在宮裡,她要出去……外面有街道,有田野,不高興了可以哭……可以笑……」但這世上的事兒偏就是這樣冥冥中玄妙,你生在怎樣的混沌中,任把你送去了多遠,最後兜一圈依舊得回來。如今那個叫錦秀的淑女當了皇帝的妃子,這丫頭若真是當年金水河裡遊走的那個,怕不知最後又該落個什麼結局。

    ……

    紫禁城裡樹少,初夏的天悶熱,戌時宮門下鑰了暑氣也還散不去。

    慶壽堂後一排房是宮女住的下院,宮女臥榻不上栓,為的是有些值夜的姐妹隨時得回來。夏天睡得晚,這會兒都在打著大蒲扇。在承乾宮裡當差的榮子挨了打,宮裡頭說話不把門,康妃娘娘六月底過生辰,正與戚總管的兩個雙胞胎乾兒子商量著怎麼過,她在旁邊插嘴了,說六月中荷花開得好,不如辦個荷花宴。過生日只能延後,提前過不是咒人死麼?被大姑姑拉出去掌了幾嘴瓜子,整張臉煽腫了。

    「先頭還羨慕你在得寵的娘娘跟前當差,這下想想在六局做活兒也不錯。」

    「可不是,萬歲爺時常光顧承乾宮,可我們姐妹們眼皮子都不敢抬,康妃娘娘臉上笑盈盈,保不准你什麼時候叫她起了疑,沒頭沒腦就挨了罰。」榮子一邊塗著藥水兒一邊冤屈。

    旁一個一塊當差的勸她:「你快別怨這些,要你也有她服侍萬歲爺那本事再來說這話。」說著想到簾帳子裡的一幕,臉就刷紅了。

    陸梨在旁邊默默聽著,便曉得錦秀這些年把楚鄒的父皇霸得緊了。六月底辦壽宴,她六月中一定要考進尚食局,宮裡頭往上爬的機會可不多,她得下灶子露一回手哩。

    一邊默默盤算,一邊匍著腰洗腳,洗完了用白布巾擦著。她打小因為扮太監,沒纏足,兩太監爸爸也捨不得叫她纏。大奕皇朝的太祖皇后就是個大腳皇后,腳大有什麼打緊?姑娘家行動自由,挨了欺負受了氣門一關拎包袱走著。她雖未纏足,但是天生得小,纖盈盈可心疼。見榮子往腮子上塗藥水,忙道一句:「可別往那兒塗,改熱帕子敷吧,那塊臉皮薄,辣壞了就老了。」

    一屋子都奉她最懂膚容這門技,榮子眼睛眨巴眨巴,趕緊啪啪啪擦乾淨。

    值班下差的小翠打門外一進來,便一咋一呼道:「該殺了,廢太子可是看上了我們當中的誰?怎的最近誰進門就往門邊看。今兒你猜他問了我啥?問我咱們這局可有個姓怒的小宮女,說是欠了他的東西沒還。我尋思著哪兒來姓怒的呀,姓陸的倒是有一個。便答了他沒有,嗻,那臉色一下子就沉了。要不是他陰晴不定,又咳嗽,那樣子還真是俊得迷人,讓我瞅瞅是咱們裡頭誰有這『福氣』。」

    她嘴上這麼說,臉上卻分明因為得了楚鄒與她說話而榮耀,大抵年輕俊美的皇子爺擱哪裡都撩人。

    先頭還嫌棄人被幽禁不愛給送衣裳,這才與她說句話兒就上臉了。旁幾個聽了便好笑她:「既是福氣,你自個兒消受就成了,何苦回來把機會分與別人。」

    這陣子都傳廢太子癔病更重了,誰要被看上,算哪門子福氣呀?

    「該掌嘴了你幾個!」那小翠緊著撲過來掐,忽而看見陸梨坐在床邊洗腳,姑娘家處一塊兒不遮掩,她著一襲薄薄的春衫子,底下梨瓜兒美麗隱約。小翠看了臉一紅,忽然回過神來:「呀,該不會真是咱們陸梨吧。我瞧著那位爺的狗最近老纏著你,可是給你倆兒牽了紅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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