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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19:03:04 作者: 玉胡蘆
    問一句:「世子爺有幾個皇叔吶?」

    楚恪自動把話一傳,就成了:「她問,你是第幾個皇叔。」

    隔二天再問一句:「世子爺怎不去和你小四叔玩兒吶?」

    到楚恪嘴裡又成了:「她問我,你在和誰玩兒。」

    好麼,一個才進宮的小宮女,卻對一個素未謀面的廢太子心心念念。話聽進楚鄒的耳中,一次兩次,便生出了奇妙。楚鄒時常浮想那日看到的陸梨身影,似曾相識的長開的眉間眼角,那看向自己的眸瞳裡帶著寧靜而飄遠的光芒,叫他實在無法解釋得清。

    楚鄒抿了口梨花糖,閒淡地仰靠在椅背上:「今兒又問了我什麼?」

    楚恪舔著嘴角:「她叫我說你……不吃飯,臭毛病多。」

    呵,楚鄒諷蔑地扯了扯嘴角,清瘦的肩膀被幾聲咳嗽震顫:「她又在做些什麼?」

    楚恪答:「她捻花汁,偷花兒,藏袖子裡。」跟著學了動作,他的四叔每回總會問這一句,他就把看見陸梨做的事兒都告訴他。比如她寫幾個字就換作左手,她還愛給人塗嘴唇兒。

    捻花汁,藏花瓣……竟是連喜好也一樣麼。楚鄒便不說話,默了默,問道:「可知她叫什麼嗎?」

    「怒泥,她問小阿嬌了。」楚恪說。

    什麼破名字,哪家給起的這樣難聽。正說著,外頭傳來幾聲嗚努嗚努的狗吠,隱約聽見少女低聲輕喚:「快鬆開,我可認得你了。」為難中帶著焦急,隔堵牆也聽得甚悅耳,應不過十四五歲。

    楚恪便虎了臉,木登登地轉向他四叔:「瞧,她又看你來了。」楚鄒聽得目光一滯,便頓然凝了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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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咸安門外青灰色磚石浮塵,胖狗兒麟子叼著陸梨的裙裾滿地撒潑打滾。不讓走哩,她給它主子爺疊衣裳、補襪子,她還來看他。這宮裡的女孩兒沒誰了,它就瞅准了是她。

    「誒你……」陸梨走不得,一手扯著裙擺又不敢太用力。宮裡頭按制發衣裳,新宮女一季一色就兩套,下個月還得考尚食局呢,可不能再出差池。麟子拖著她,她搡著牆根兒,就這麼毫無準備地跌進了咸安門。

    朱紅掉漆的門兒像附著鬼魂,每次未推它,它就自己把fèng兒啟開。院子裡烈日灼曬,耳畔能聽見蒼蠅子嚶嗡叫響,她有些茫然地站在台階下。然後便看到那荒糙深處一座孤立的春禧殿,楚鄒著一襲墨藍緞團領袍,正橫坐在殿匾下的靠椅里,長條條寂靜得好像一張畫。

    陸梨便躊躇著不知進退。她出宮後找不著娘,有一段時間曾很想很想楚鄒,宮外的日子起初過得不習慣,夜裡想起和他的暖腳窩窩就偷偷擦眼淚。後來老朱師傅病了,跟著山東又鬧蝗災,一路隨著店老闆搖搖南下,她便在心中把他藏了,藏久了就忘了再惦記。她還沒想這樣快就與他面對面呢,還沒做好準備。

    守門的老太監過來,見她懷裡抱著木盤子,只當是浣衣局打發過來的新宮女,便吭哧道:「甭掙扎了,這狗護主子,必是看你們兩天不來收拾,這便著急上了。但把差事干好吧,干好了自然就放你走嘍。」

    說著自己在前頭引了幾步,語氣里夾帶憤懣,跟著個邪主子正經三頓也吃不上。

    竟然是楚鄒養的狗,那樣不耐煩的性子。陸梨有些意外,只好躬了躬身子,硬著頭皮往裡走。

    藍綠漆花的廊檐下偶有細碎小風,兩歲的楚恪早不知藏到哪兒去了。她抬腳邁上台階,看楚鄒一個人背對而坐,便悄悄屏住呼吸。楚鄒只是旁若無人地雕刻著,十八歲的面龐那般俊美清削,肩展而脊瘦。陸梨鬆了口氣,連忙逕自走進去。

    那風帶走一抹柔香,楚鄒這才不自覺地用眼角睨了睨。

    殿內光線幽暗,烈日在這個沒有遮擋的西北角顯得尤其的曬。正中央是他的櫥櫃,上面擺放著許多木雕,小的拳頭大,大的也不過手掌高,卻都雕刻得栩栩如生。東端間是他的書桌,往日主子們的月牙下必垂著刺繡帘子,鏤空處也被擦得油光發亮,他這裡卻都是晦舊。桌面上堆著他的筆墨字畫,給人的感覺怎麼都是清苦與寂寥。

    陸梨看到了,心裡便湧起酸楚。骨子裡帶出來的心疼,見不得他過得這樣不好了。

    臉上卻不動聲色,只是轉而去西端間收拾他的衣物。

    一道轉門邁進去就是他的床榻,榻前是拖鞋的青磚,對面是洗臉的架子。床後有衣帽架,他對規矩甚講究,打小在宮廷里受著嚴苛的天子禮教,脫下的鞋襪放在最底層,衣服掛上頭,褲子掛中間。不像二皇子楚鄺,一股腦兒地堆在一塊,由著下人們去拾掇。

    陸梨把衣物疊好放在盤子裡,看見床上還有一件綢褲,被子也沒疊,忍不住就想過去瞅兩眼。卻只有一個枕頭,枕邊有他的褻衣,並無任何女子的物件。悄悄往床底下看一眼,那床底下也塞不了人,更沒有女人的鞋拖,心裡不由納悶,又假意給他把被子掖了掖。

    楚鄒一直注視著她的動作,她的身子骨兒很輕柔,卻並不瘦弱,該長的地方都長得恰恰好處。是健康的,臉頰白淨而姣好,專注做事情時唇瓣微微輕啟,若嬌紅欲滴。那烏亮辮梢隨著她的動作一盪一盪,便叫楚鄒把她與四年前的某個影子重疊。那睡醒來的十歲小太監,她把頭髮散了,清早爬起來替他疊被子,也如此刻這般嫻熟。像一個居家的小媳婦,叫他心中又柔軟又煩惱不知幾多矛盾。

    見陸梨似要去整理他的枕頭,忽然想起那枕下的小衣,便出聲道:「這些不用你,待小榛子暑氣一退,自有他歸整。」

    年輕的低醇嗓音,帶著皇室特有的清貴,依稀幾分熟悉與陌生。陸梨才曉得他一直在關注自己,心口驀地一悸,忙轉過身福了一福:「是,殿下。」

    說話也這樣動聽,水綠的裳子在鎖骨下迎起。這年他十八,她應滿十四了,整個人都帶著嬌俏與美好。

    楚鄒便有些侷促。心裡也不知道陸梨是與不是,不篤定死了的人還能復活麼,小太監又有可能變作個少女?但她的健康與美好卻揭穿他隱匿的自卑,像生過多少薄情不知彌補。

    楚鄒站在殿脊下,鳳目盯著陸梨的臉:「衣裳拿了就可以走了。」他忍著胸腔里的咳嗽,面無表情地說。

    「是。」陸梨聽他這樣冷漠,曉得他認不出自己,心中雖有惆悵,卻總算放下心來。

    只一抬頭,卻看到楚鄒腰帶上掛著的荷包,那藍綠線刺繡的小麒麟與黃柿子太醒目,不由意外地頓了頓。頃刻忙一躬身,手持木盤子退出來。

    楚鄒眼目銳利,自然注意到她的視線,低頭看了一眼,沒說話。

    黃毛胖狗兒見陸梨要走,很是不甘地追著跑。楚鄒凝著她的背影,在身後輕輕叫了一聲:「麟子。」

    陸梨腳下一頓,那狗搖著尾巴過去,楚鄒便伸出手蹲下來:「銀子掉在我宮裡也不要麼?」說著一邊逗弄狗,一邊把手中一條首飾輕盪。

    光芒在陽光下刺眼,陸梨狐疑地回過頭來。

    楚鄒盯著她的臉,忽而扯了扯嘴角:「它方才蹭掉了你的手鐲,待我修好了你自己來取。」

    陸梨這才發現腕上的鑲玉銀鐲兒不見了。那聲「麟子」叫得太輕,她也不曉得是不是「銀子」,才要張口把它拿回來,楚鄒卻已經起身往殿內走了。

    那俊瘦的背影孤獨一長條,她叫他「殿下」「殿下」,他也好像頑固沒聽見。聲音那樣靈動,在空蕩的廢宮裡迴蕩,像遙遙飄來久遠的呼喊----「爺,爺,我的爺你可回來了!」楚鄒在裡頭聽見了,心中竟難得溢出點鮮活的人氣兒。

    沈嬤嬤端著熬好的米粥從後頭過來,乍看見庭院中間朴玉兒一張俏生生的臉,嚇得兩手猛然一哆嗦,那瓷碗子便連帶著整碗的粥碎了地。陸梨不知所以,連忙住了口,迎過去幫著收拾。越收拾瀋嬤嬤越勾著頭抖顫不止,她便只好鞠個躬,三步兩步地跑出了咸安門。

    第123章 『拾伍』夏日慰藉

    去到浣衣局,大中午的局子裡沒甚麼人,倒好,把楚鄒衣物往水盆里一擱,便轉身靜悄悄溜走了。

    日子如白駒過隙,十七那天慶功宴後,皇帝又寵幸了孫凡真,自此今歲身家相貌最出挑的兩個淑女便都得了幸。緊接著兩廣那邊的仗也開打了,倭寇狡黠,不大規模同大奕水軍打,很是費神與精力,索性東北面捷戰告停,勉強維持了拮据的朝政開支。謖真王有意要入京求和,聽說高麗內朝也在爭執,一半主張繼續投靠謖真,一半主張繳納貢品與貢女歸附大奕。楚昂對此沒有表態,他要的是齊王,無論是謖真還是高麗,結果只是把人交出來。

    然而山西那邊的邪黨卻不容樂觀,西南面的乾旱使得他們擴張迅猛,並起了個「白蓮教」的名頭。教民們臂上紋白蓮戴白巾,在各地建立庵堂傳道起義,風波鬧到京城裡來,一些大臣甚至宮裡的太監都被洗了腦。這段時間司禮監大總管戚世忠都在忙這個事,聽說東廠的番子在各地到處捉拿人,但凡看見戴白巾的都抓起來,嚇得民間辦喪事都改成戴黃麻了。人人如驚弓之鳥,談白蓮教色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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