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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19:03:04 作者: 玉胡蘆
    紅紅宮牆下拂風,梧桐樹葉子影影綽綽,陸梨端著褐木盤子往乾西五所送衣裳膏沐。乾西五所頭三所住著新晉的小主,剩下的裡頭住著往屆的老淑女。給新人送東西的差事輪不到新宮女干,送去的地方都是皇帝爺不光顧的。

    風吹著她姣好的臉龐,青藍色鞋履在裙擺下輕盈,步子走得細碎而安靜。見討梅在假山下同自己招呼,便對她彎眉眼兒笑笑。

    李蘭蘭抬眼瞥見,便看得不入眼。往常都是孫凡真出蛾子刁難,這會兒她也想顯擺顯擺,便磕著瓜子兒道:「喲,倒是沒幾天功夫就當上小副班了。瞧今兒那身衣裳,一身水綠倒和姐姐你撞上了,姐姐在此等著,且容我過去給她點顏色瞧瞧。」

    明明花樣兒、料子不一樣,一個是宮女的制服,一個是小主的綢緞,被她這般一說,孫凡真倒尷尬起來。她也不等她回應,便逕自起身,在宮婢女伴們的簇擁下向陸梨走了過去。

    陸梨正自收回眼神,笑容還在臉上未淡下,轉頭就看見盤子前多出來一道旖旎嬌影。

    李蘭蘭出身軍武世家,長得豐腴窈窕,陸梨不及她個兒高大,便低肩作禮:「奴婢見過李美人。」

    李蘭蘭聽得受用,撇嘴蔑笑:「你撞著本宮了,就這麼一句話過去麼?宮裡頭講規矩,奴才衝撞了主子得做什麼?」

    得做什麼?得跪下請罪。

    一眾正在說話兒的姑娘們譁然,見狀紛紛往這邊看。

    陸梨攥著盤子的手緊了緊,這宮裡頭女人們的爭鬥她打四歲便看在眼裡,看了多少年早看麻木了。心中是不慌的,曉得她在存心挑釁,只恭敬道:「回美人,尚宮嬤嬤有教訓,宮女在宮牆下走路得貼牆根,美人主子走的是中間的甬道,奴婢無意也不敢衝撞主子。」

    這話說得在理,奴才是不許走正中間道兒的,明顯就是李蘭蘭自己撞上來。李蘭蘭被噎得心裡不得勁,便沖身後的婢女努嘴巴:「哼,你倒還有理了。你的盤子擦了皇上送我的珠串,這莫不是大不敬麼?阿彩,去給我掌她兩嘴巴。」

    陸梨在新進秀女中人緣是甚好的,她愛笑,笑起來睫毛眼兒跟風兒一樣,恬恬淡淡的,平素總在細節處施予人照應。一時間周遭亭子下聲音低靜,三五個往這邊圍攏過來,討梅也氣勢哼哼往這邊闖。

    「什麼事?」人群外忽然傳來一聲成年男子的嗓音,低啞的磁性穿透人心扉。眾人回頭看,只見養性齋前的小道旁浩蕩而來一群人影,打頭的皇帝著一襲玄色升龍袍,英姿筆挺,隨後跟著幾個華麗袍服的後宮主位,乃是景仁宮的張貴妃與殷德妃、施淑妃、沈妃一行。

    嚇得連忙霎時簌簌跪下:「臣妾/奴婢拜見皇上,拜見貴妃娘娘諸位娘娘。」

    楚昂頓步停下,冷眼將人群一掃,目光定在李蘭蘭身上:「何事惹得愛妃滿面驚容?」

    李蘭蘭這時已換就了一張楚楚可憐的表情,嚶泣道:「回皇上,臣妾本在園中小逛,奈何這奴婢衝撞了臣妾,竟把皇上送給臣妾的珠串劃傷了。臣妾心疼不已,這便苛責了幾句,不料卻招來頂嘴。」說著輕輕把指頭露出,那原本纖白的手指不知幾時竟已被刮紅去一片。

    楚昂聽了蹙眉不悅,順著她的目光轉向陸梨。正欲責問,只這一看,卻頓地在陸梨的臉龐上凝住。

    那日在御花園裡驚鴻一瞥,聽不清她說話,只見她如蝴蝶般短暫飛走了,不料竟還能在這裡遇見。這會兒看她這樣跪在地上,穿著一襲素潔的宮裙,低垂著眼帘唇瓣微啟,不自覺心中便柔和下來。

    問陸梨:「為何無故撞傷小主?」

    他的聲音依舊如昔年清淡,這是他一世的寡漠作風。上一次與陸梨說話,還是在孫皇后剛去世的光景,問她:「你也在想念她麼?」她那時才五歲,慢聲答他「是」,他便現出滿面落寞,一道清展的身軀枯坐在坤寧宮的陰影里,久久不見說話。後來卻一把火把她燒死在了乾西五所里。

    做奴婢的衝撞了主子,遭到主子的責怪,不管是不是冤都得巴巴的應承下來,是不許也沒資格喊冤的。陸梨斂下心思,依舊慢聲道:「回皇上,奴婢在牆根下走了神兒,不慎迎上了小主,求萬歲爺責罰。」

    楚昂聽了,便曉得是李蘭蘭主動撞上來。這還是頭一回聽陸梨說話,柔柔清靈的嗓音,聽得他內心莫名的安靜。這是種微妙的感覺,叫人心寧神清,不摻雜其他。

    楚昂便看了眼李蘭蘭,寬撫道:「後宮之事皆由貴妃做主,美人既是受了委屈,這奴婢便交由貴妃處置吧。今日為泰慶王慶功洗塵,莫要擾了本來的興致。」

    說著便扶起她,拂袖往園中而去。掠過陸梨身旁時微微低頭看了一眼,卻不叫人捕去痕跡。

    張貴妃凝著李蘭蘭嬌滴的做派,心裡頭便不是個滋味。看不慣一群鮮蛾子這樣在皇帝的跟前撒嬌賣寵,卻又不得不拉攏這些新鮮人脈。

    收回眼神轉向陸梨,心中卻是不想責怪的。人與人的眼緣也真是奇怪,當初在東筒子裡看了那麼一眼,怎麼著就記上了,一直以為是看走了眼,不料今兒又在這裡碰上。

    看陸梨雙膝跪在地上,身段兒娉婷,肩兒柔柔,她也不曉得怎麼了,就是篤定自個的兒子會喜歡她。送去的幾個秀女聽說是一個也不看,宋玉妍進宮來幾趟了也避著不見,那小子的心思她算是摸透了,越巴巴送去他眼前的越不稀罕,這回這個偏得叫他自個兒來瞧。張貴妃便問張嬤嬤:「老二呢?說是給他的慶功宴,主角兒這會也不見人影。」

    張嬤嬤在身後低聲應:「方才喜娟過來回話,說是往啟祥門那頭拐了,估摸著也是該到了。」

    啟祥門,那路頭一過就是廢太子邪幽禁的冷宮,他兄弟幾個多少年明爭暗鬥,到底那層在王府里萋萋與共的情愫是斷不掉的。這傷口才好,一下炕能走路,不曉得是去炫他的功勞還是要怎麼,轉頭就直奔了那咸安宮而去。

    張貴妃就也不再細究,只沉聲問陸梨道:「你叫什麼?在哪個局子裡當差?進宮了不好好學規矩,主子娘娘可是你個奴婢能衝撞的?」

    聲音裡帶著嚴厲,卻聽不出過分苛責。

    陸梨有些意外,連忙恭聲答:「回貴妃娘娘,奴婢是尚服局司衣宮女,叫陸梨。」

    張貴妃便道:「既是犯了錯就當受罰,前頭老二幼時的衣裳整理出來不少,那衣裳多年未穿,許多都長了蟻卵,這些日子你就過來替本宮整理整理。幾時拾掇好了,叫那太監們送去宮外頭王府,你的罰也就算受完了。」

    呼----

    一眾淑女聽了臉色不明,去景仁宮裡當差是天大的臉面,這到底是懲還是獎?但那蟻卵確實不好弄乾淨,動不動手指頭就得紅癢一片,卻又叫人說不出什麼。

    李蘭蘭想不到陸梨只是這樣受罰,越發把眼睛泣得婆娑。那邊廂錦秀攜著皇九子往這邊過來,張貴妃瞅見,不想被錦秀賣了人情,便緩和了聲音道:「妹妹手指紅了就過來擦擦,烙了印子可就不好了。看這細皮嫩肉,本宮瞧著都心疼。」

    說著上前把她指尖一牽,親熱地往千秋亭下走去。

    第121章 『拾叄』她來看你

    人群散去,周遭安靜下來。討梅從地上站起,長長吁了口氣:「呼,嚇死了,我還怕這回不得挨板子,幸虧只是罰你拾掇舊衣什。」

    大奕王朝太監當道,六局還好,犯錯了歸嬤嬤姑姑打罰。皇帝說把事兒交給張貴妃處置,各宮裡宮女子受罰,那可是得生生把褲子扒下來,撲在長凳上打板子的,打不死也羞辱死了。

    春綠撫著突突跳的心口:「要我說呀,這宮裡就像天生為咱們陸梨開了門兒,哪次都叫你逢凶化吉了。」臉上欣慰,眉間的愁雲還是散不去,眼睛只是切切地追著楚昂的背影。暗裡都聽說自己像當年的何嬪,卻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像何嬪一樣得皇帝的垂青。

    陸梨一樣心有餘悸,但猜著張貴妃應是不太樂意給李蘭蘭長臉,便不痛不癢地處罰了自己,這樣一想就也覺得說得過去。

    端著盤兒站起:「大概是給泰慶王慶功,不想掃了興致,總歸是逃過了一劫。用你們的話說呀,又得是黃鼠狼大仙上了身。」自己說著就笑,暗暗鬆了口氣,勻出一手拍打膝上的塵土。

    不遠處的花壇邊錦秀著一襲玫紫宮裙往這邊過來,她這陣子身體有些倦怠,晌午前又補了一場短覺,倒是來得晚了。八歲的楚鄎已長到她肩下,兩個人有說有笑地從西一長街穿出來。其實這些年錦秀很少再來這一片地兒,因著乾西五所里死過一個小太監,是曾經那個高麗貢女留下的卑賤骨肉。她每每從這裡路過,就想起自己欠了朴玉兒一條命。但朴玉兒把那個偷生的孩子留在宮裡做奴才,打小被人當牛做馬,倒不如死了早點去投胎。錦秀有時這麼一想,便又覺得心中泰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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