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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19:03:04 作者: 玉胡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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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月的天氣,杈頭上芽綠,萬象更新。一場大雨過後接連晴朗了幾天,清晨的景仁宮裡鳥兒嚶啼,宮女們換上淡紫、青綠的春裝,一片花樣盎然。

    張貴妃打發了進來請安的各宮妃嬪,坐在錦榻之上捶了捶腰骨。聽管事太監在下頭匯報,聽得臉上又是喜又是憂,問道:「我兒傷勢如何了?可有聽萬歲爺是怎麼說的?」

    管事太監躬身應:「聽鄭千總說二殿下腿和腰都受了重傷,目前是躺著起不來了。萬歲爺命他先把傷勢穩定後,再隨同軍隊把完顏辰一道押解回京,奴才算著,約莫一個來月總能到了。哦,萬歲爺還勾了勾唇,說此兒不負朕望也。恭喜娘娘,殿下此番終於出人頭地了。」說著拍拍袖子,屈膝跪下行了個叩禮。

    齊王楚曎早二年娶了高麗公主,並生下一雙幼子,等於是把丟在京城王府里的妻兒放棄了。當了駙馬後又鼓動高麗投靠了謖真,這幾年高麗不僅不上貢,還合著謖真一塊侵擾大奕邊塞。這必是皇帝想用完顏辰換回齊王了,倘若得能成功,那麼老二就是其中的一大功臣。

    張貴妃聽得欣慰,又忍不住黯然拭淚。想他老二少年受他父皇多少冷落,偏又骨子裡好強要硬,就是不肯對他父皇討好服軟。大前年去打戰,也是瞞著自己去跪求皇帝的,在乾清宮門外跪了兩個晚上,最後皇帝才許了他一次機會。去之後兩年多就沒再回來過,那孩子離了管束性子就野了,也不知道如今變成什麼樣。

    她心裡掛念不已,眼角就泛紅。旁邊坐著年已十六的二公主楚湘,見狀便笑侃道:「母妃這一會哭一會笑的,叫兒臣都快坐不住了。二哥他不會出事的,他心裡精著呢,沒有把握的事兒他可不會豁出去干,您就安生在宮裡等著他回來好了。」

    張貴妃點她額頭:「虧你哥哥小時候總讓著你,一點不把他的性命當回事。傷在腰腿上,這要是落個三長兩短,你哥他身邊可還沒納妃子……說起這個,你也老大不小了,這滿京城就沒一個你能看得上,莫非要學那昭君出塞,去塞外找個如意郎君麼?一個個盡叫本宮操心。」

    「誒,他可不是讓著我,他那是不稀得搭睬我!」楚湘最怕聽母妃嘮叨這個,連忙做了個鬼臉跑出去。她的眼界可高,打小在宮裡就是人捧人縱的驕傲人兒,那些在京城裡養大的白臉公子沒多少陽剛氣,她可一個也瞧不上。

    林嬤嬤從二道門內擺帕進來,管事太監見狀便哈了個身告退。

    周遭空靜下來,張貴妃慢悠悠地冷了臉色:「消息打聽得怎樣了?」

    林嬤嬤福了一福,應道:「回娘娘,去瞧過了。聽那老太監說,是麗嬪把七殿下打發出去,說要睡覺。後來天上打雷,樑柱子被震榻起火了,殿下衝進去,這才發現她割了手腕。被兩個送膳的小太監背了出來。」

    張貴妃聽了冷笑,呵,說得真巧,前兒個晚上才下過雨,那屋瓦都是濕的,一個閃電倒是能把房子劈起火來。只怕是眼瞅著自個兒子年歲漸長,不忍心再關下去,這才破釜沉舟豁出來搏一把罷。

    又接著問:「人去瞧過了麼?看著像瘋不像瘋?」

    她時年已三十有九了,這些年後宮掌權歷練,言行舉止間已頗有中宮氣度,叫人仰望生怯。

    林嬤嬤低聲答:「前幾天沒醒,今兒瞅見醒了,眼睛空洞洞的,瘋沒瘋瞧不出來,那手腕倒是真的割了,看著滲人。七殿下謹慎持守,一直不眠不歇在旁伺候著。」

    張貴妃便拂袖站起來:「一個瘋子,她也能把兒子管教得這樣好。看時辰還早,左右無事,你便隨我親自去瞧瞧吧。」說著一行人便簇擁著往蒼震門外出去。

    被背進的是衍祺門內扮戲樓旁的空殿,叫延春閣。這一簇有三條長院子,最外院是尚服、尚功與尚寢三局,中間夾著個延春閣,再往旁邊就是扮戲樓。扮戲樓後則是內廷浣洗衣物的浣衣局了,一些粗使的太監宮女們混雜在這裡忙碌。西六宮那頭,則是尚食、尚宮與尚儀三局。

    青灰色地磚石上泛著乾淨的濕氣,繁複的裙裾與鞋履氣勢赫然地踅進來,身後跟著幾個宮女隨從。

    院當中劉廣慶和王根生正來送膳,看見了趕忙屈膝在原地跪下。張貴妃睨了他兩眼,仰頭走了進去。

    殿內很安靜,依稀彌散苦澀的藥味,靠牆邊的床榻上躺著個女人,容色很蒼白,太醫正在給她施針。床邊站著個瘦條的男孩子,搭一襲並不太合身的藍袍褂,正在擰帕子輕拭她臉上的細汗。

    張貴妃立在門檻外看,看完楚邯的一系列動作。便作一臉寬仁地走進去,柔聲叫了一句:「周妹妹,怎得忽然這樣想不開?叫本宮好是擔心。」

    周雅沉寂地躺著,當年十八歲進冷宮,關了八九年如今已二十七了。看著還是年輕美貌的,只是臉龐清減,沒了當年那份嫵媚。

    張貴妃目光特意在她的胸前停留……發現亦跟著瘦了下去。想起當年皇帝寵幸她的幾年,那時還對自己驕傲挑釁,張貴妃便有些解氣。她是不會同情周雅的,原本那幾年皇帝還對自己有些留戀,就因為她周雅一句把老二揭穿,隨後便冷落了多少光陰。一直冷落到孫皇后去世,皇九子四歲,再和好的時候她都已經三十多歲了。青春熱烈的一顆心便生生在火一樣的煎熬枯等中淡卻,變得與皇帝只是你來我往的君臣關係。

    見周雅只是一目不錯,仿佛沒有聽見自己似的,木木然沒有反應。她便勾唇笑笑,轉而看向楚邯道:「這雷也是不長眼睛,偏把你母子二個的院子給打了。你母妃今兒怎樣了?」

    楚邯撩平袍子,恭恭敬敬跪下來:「回貴妃娘娘,我母妃尚可,太醫說仍需靜養。母妃精神不好,未能回應貴妃,請貴妃大量。」

    言語卑微而謹慎,聽不出一點怨和恨。當年才小三歲,算算如今得一十二了,五官清削,看著與皇帝和太子略有一絲相象。

    張貴妃心裡不太落意,臉上便作關切語氣:「好好照顧你母妃,缺甚麼就派人來和本宮說。」

    出到院子裡,看見劉廣慶和王根生兩個還跪著,又道:「你叫劉廣慶,那晚人是你背的?七殿下跟前沒奴才,趕明兒你就伺候著吧。規矩什麼的,你隨我來一趟,嬤嬤會教你。」

    「你走好運了。」王根生暗暗戳了戳劉廣慶,兩個趕緊磕頭爬起來。

    出了門沿東筒子往御花園走,恰值晌午時分,陽光斜照在三丈高的牆頭,打出一輪一輪金燦的光暈。月初剛征進一批秀女,正在宮巷下學著走步規矩,空氣中瀰漫著春的氣息。

    今上不貪戀女色,按制三年一度的秀女採選,上位十四年中間卻斷了兩次。第一次就不提了,那都是過去的人和事;上一次因為北方開戰、江淮發大水,又停了一次。今番為了節儉路途開支,讓太監們在地方上先行涮去一輪,因此得以進京的這一千名秀女都是已經過篩選的。

    尚宮局先從中挑取下乘的五百名做了三等粗使,又擇出兩百個伶俐的預備充進六局培養,餘下最出色的三百名準備參加最後的淑女選拔。

    除卻粗使宮女,不論是充進六局的二等、還是預備參選的一等秀女,都須經過嚴苛的規矩調教。這會兒長長的宮牆下,花兒一樣的青春少女們分做兩撥,穿水粉色束腰襦裙、桃花面繡鞋的是一等,二等秀女穿的則是粉藍色的斜襟衫子,搭藏青的素羅百褶裙。雖則嬌俏不比一等宮女,卻別有一番女兒清淡。

    負責訓練的司儀正吩咐:「下一組,喜娟、陸梨、瑤旻……該你幾個走過場。」話音未落,見張貴妃一行浩浩蕩蕩往這邊過來,連忙勾頭搭腕靜默行禮。

    張貴妃昂首側目,便看見第三排里走出來幾名女孩兒。六局的二等宮女梳頭有嚴苛規制,須得在兩鬢各挑出一縷青絲編出花樣,然後併入其餘的散發,用一根與衫子同色的絲緞兒紮起,像一條馬尾巴簡要輕盈地垂在背後。除非升至有品級的姑姑了才可以梳髻插簪。

    那一排里的第二個少女,生著水澈的眸瞳,臉頰線條柔韻,膚色尤白淨。這會兒安靜地站著,明明未笑,卻總覺她微一抬眼便是靈動。張貴妃不自覺凝眉掃過,早聽說今次徵召的秀女皆為上乘,沒想到連個二等的姿色都已這般出挑。

    她心中微微泛澀,但頃刻又不著痕跡地斂起。早年的時候還會因此嫉妒,如今連嫉妒都覺得是一種奢侈了,中間隔去二十五歲的光陰,這距離是沒得比的。那周雅挑著這樣的時候出來,看她也未必能落著什麼好,老二也該到了挑身邊人的年紀……她亂緒思想著,便拂著華麗的宮袍,在一眾青春少女們的敬慕中倨傲離去。

    陸梨搭著手腕靜靜地站著,等她過去了這才舒一口氣----那樣認真地打量自己,也沒能夠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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