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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19:03:04 作者: 玉胡蘆
    到底是少年,容色緩和下來,手托著袖管夾了一筷子蘑菇,展眉笑道:「我看今兒這道雞丁嫩蘑菇最出挑,這宮裡頭也就獨你一個有這樣天分,尋常的菜品兒總能做出不一樣的味道。我母后若是知道你還留下,她一定甚欣慰。吃了你這麼多年菜,趕明兒爺也帶你出宮去嘗嘗,廣安門外有一家酒樓魚做得甚好,之前爺帶人去過,可惜她不懂品嘗……」話說到一半,忽然意識到說了不該說的,忙又改口道:「今後得空,你主子便帶你出宮去開眼界,外頭有雜藝班子,舞流星、猴兒騎馬、走高索,稀罕東西可多,怕你去了就捨不得回來。」

    他甚少話這樣多,尊崇者在落魄時一份卑微的慰藉也如寶石,就如同小時候掐了她的胖腿窩窩又後悔,忽然想要把全部的好都彌補給她。那俊眉鳳目染了笑,笑得是那樣的舒心與好看,小麟子看得目不轉睛,看得都不忍心。

    可惜他現在才對她這樣說,可惜她業已開了竅,懂得自己是個留不住的女孩兒了。而他說的那些好玩的地方,之前也一定是每處都帶著小碧伢玩過的。她在他眼裡再好也始終是奴才。小麟子昨兒一晚上已經想好了,現在聽這些都已是風輕雲淡。

    聽楚鄒興致盎然把話全部說完,這才端著身板兒道:「奴才明早天擦亮就得出宮了,陪不了太子爺。奴才出了宮,得空了自己會去玩兒。今兒來給主子送最後一次膳,感謝主子爺對奴才這些年的栽培。」說著撩袍擺跪在他的座前,雙手伏了一伏。

    楚鄒本在用湯,聞言動作兀地一滯,瞬時才聽明了她話中之意。

    從來倨慢無畏的角色,怎麼忽然就覺身前身後空寂寥,這紫禁城,是真的把他擯棄了。

    但頃刻又故作輕鬆道:「哦,倒是我誤會了,以為你改了主意。出宮也好,總好過在宮裡做奴才,處處看人的臉色。那你便去後頭收拾吧。」

    說著就低下頭默默地吃起東西,那銀筷往來間再沒了語言。天花殿脊下燈火黃朦,少年清展的身姿復又溢散出冷寂。

    廊檐下飄雪,小麟子繞去西偏殿收拾,在沒人的拐彎處抹了兩下眼睛,然後便把裡頭侍夜的褥子和兩冊《百糙集》紮成捆。又避過楚鄒的視線,用兩手吃力地擱去殿後屋檐下,這才走進來對他道:「奴才把東西收拾好了。明兒一早奴才走後,小路子會過來提去李嬤嬤那兒,不會給太子爺礙眼兒。」

    楚鄒又應好。這短短一會兒他已經接受了她要走的事實,其實仔細思想留下她也是一種自私,等將來身邊進了女人也還是要叫她再傷一次。

    看她眼圈暈著紅卻依舊冷靜,也不想在最後的時光里叫她難受了,便指著桌角道:「那個麒麟你收著吧,麒麟出沒保祥瑞。出了宮別告訴人你是個太監,那宮外頭什麼人都有,看你生得女相,不定會對你做出甚麼手腳。」又問小麟子道:「這筒子頭裡裝的,可是你送給爺的禮物?」

    拳頭大的小麒麟,雕刻得栩栩如生的,顯見得很用了心。小麟子走去對面,把麒麟珍重地兜進袖子裡,點頭應:「是,主子爺等奴才走後再打開。」

    是一個圓柱形的紅木筒子,帶著活蓋兒的。楚鄒卻已經打開了,牛皮油紙裝起來一包包花茶,往下一掏,卻在那花茶中掏出來個小荷包。亮黑藍的綢緞面子,一面繡著戴花的小麒麟,一面是一顆瞪凶眼睛的黃柿子,張牙舞爪地詼諧。

    楚鄒拿起來,也不顧小麟子的窘,便自顧自往腰帶上掛:「送了就送了,還藏什麼。一個太監,做點東西也像個姑娘家樣。」

    他的腰帶上如今已甚簡單,除了一枚楚氏皇族的墨玉掛配,便只剩了她這個小荷包。好像也接受了她骨子裡娘里娘氣的現實,並未對那寓意多做思想。

    小麟子悄悄舒了口氣,聽了他的話就笑。她笑起來真是好看啊,整齊而潔白的小貝齒,眸瞳剪水彎彎,倘若不是那太監帽扣著她的腦袋,儼然是一個十歲的小美人兒。

    楚鄒從未見過小麟子這樣笑,這是一種發自內心的、平等自在的純澈的笑。而從前她都是耷著腦袋一副小奴才相。他不自禁看得有些錯神,並覺得心裡隱隱哪兒在痛。

    她想他怎麼就偏偏是個太子爺呢,他也想她為何就偏生做個苦命的太監。

    院子裡風雪紛飛,吹得燭火裊裊搖曳,氣氛好像就此紓解了開來。楚鄒勾了勾唇:「出宮後,遇見門前掛幡子不寫字的客棧別住,那裡頭是訛錢害命的江湖黑店。若是有瞎子找你算命,也千萬別跟過去聽,他若對你說馬上有個災,前頭必定就有他的夥計設了套兒在等你。乞討的分三種,三五成群的小孩兒別給錢,給了便頃刻招來更大的一窩蜂……」

    小麟子靜靜地聽著,對那宮外頭的世態充滿了稀奇,聽完問:「太子爺怎知道那樣多?」

    楚鄒容色有些窘,板著臉應:「你出去後自然也就曉得了。」

    小麟子便猜他頭回出宮一定也沒少上當,又捂著嘴吃吃地笑。她今晚上笑得可真多,要出宮了心境不自覺地放鬆,自己也沒覺察現了女孩兒的舉止。楚鄒頻頻地抬眉把她悄看。

    忽然一陣夜風吹進來,寒意嗆得他胸腔咳嗽。真是瘦了,原本俊美的臉龐越發如玉雕琢,肩膀也現出清減的輪廓。小麟子看了心疼,揩起桌上的帕子給他拭嘴角。他起先還躲著,但那柔軟的手指撫上他少年的臉龐,他後來也就由著她擦了。

    靠得近了,可聞見她抵在肩側馨香的呼吸。楚鄒便說:「怎就叫你偏生做太監呢?」

    空曠的寧壽宮場院裡風雪窸窣,小榛子只是遠遠地立在廊檐下,像一尊無耳無目的石雕人像。

    後來不曉得怎麼就咬了她的唇。那黃花梨六柱龍紋架子床下,他長條兒的仰躺在錦褥上,本是叫她兜著腳取暖。他的腳生得也清貴,如他的人一樣叫人思慕,小麟子把它抱在臂彎里暖著。怎麼暖著暖著就被他調轉了個方向,翻去前頭抱著了。

    握著她的手腕,讓她用綿軟的手心在他的臉上亂拂,就如同八歲那年坤寧宮景和門下的雪地、聖濟殿裡清寂寒涼的光陰,只是享受著那种放縱的空茫與痛的折磨。

    楚鄒說:「用力點。」

    又說:「你出宮就有家了,你主子卻沒家。這宮裡它就只是座宮,它不是我的家。」

    小麟子不知道怎麼安慰:「太子爺在宮裡要身體康健,奴才等著主子爺登基了名揚四海。」

    他抓著她的手只是用力拂著臉,如同聽不見、睜不開眼,少年俊美五官迷離陶醉。忽然她的手夠到他的唇邊,他便張開嘴去咬。他咬得很輕,咬住了即刻又鬆開,等拂回到他的唇邊他又咬住。似被小狗兒磨牙的痛和癢,小麟子的心怎就怦怦地跳不停。

    昏黃的光影中,她趴在他肩頭,俯視著他精緻的嘴角,後來怎麼就鬼使神差地,輕輕把自己的嘴兒覆了上去。微有些甘醇的澀,轉瞬即離的愛眷。他已是將要十五的年紀,就如同鄰家的美男兒,成長的變化總叫小妹迷離。她輕輕地舔了一下,頃刻又輕輕地移開。本以為他不會察覺,但那濕甜柔軟豈與手感一樣?楚鄒驀地把眼睛睜開一條fèng,切齒冷哼:「找死。」

    小麟子的臉頰頓地就燒紅,她親了他嘴了,她正欲起身趕緊往外跑,楚鄒卻已把她小雞一樣提住:「敢攝本太子的頭一次,該仗斃的奴才。」

    自幼天馬行空愛思想,四歲起就把那個看得有多莊重,心中惱火被她破壞如何卻又新鮮。少年也壞,他一晚上都把她錯視女孩子了,尋什麼藉口。笨得要死,把牙齒碰得咔咔響,那感覺其實並不太美妙,彼此沾上了卻放不開。繁複刺繡的山牙海水簾帳下,兩個人,他麻木著被眾生擯棄的孤獨,她憐恤他,因咬了他的嘴而將他從此記掛。就如同最初時候,一開始就是舔指尖的相遇,如今又以舔嘴兒相別。

    真是不該相見吶。不相見便能相安。

    萬禧就是死在了那天晚上。

    陸安海從魏錢寶那裡嘮嗑回來,遇見給壽康宮送膳的張太監鬧肚子,托陸安海替著跑一趟腿兒。都是宮裡共事多年的老兄弟了,陸安海左右最近也跑了好幾趟,也就答應下來。戌時上頭去御膳房拿宵夜,看到桌上的七八個百果糕粒子,想起最近萬禧總念叨著要吃,就給順手帶上了。

    結果萬禧吃下去,沒二個時辰就聽說七竅流血了。彼時皇帝正與錦秀在一起,壽康宮裡的奴才跑來匯報,驚得錦秀衣裳險些都沒扣好。萬禧是已故隆豐帝的皇后,這當口邊疆局勢正緊張、齊王百般尋著噱頭虎視眈眈,忽然死了可是件嚴峻的大事。楚昂當場便甩了錦秀迎風而出。

    送去做夜宵的幾盤菜都沒問題,之所以在二個時辰後才死,是因為萬禧臨睡前忽然又動了食慾,把剩下的一個白果糕吃了半顆。老太醫在那吃剩的半顆里查出了砒石,東西是陸安海送的,東廠番子循著陸安海的線索一查,便在魏錢寶的屋子裡搜出了一包砒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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