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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19:03:04 作者: 玉胡蘆
俯身在他床前:「今日可有覺好些?」
楚鄎說好,又道再也不要與父皇分開,也不要江姑姑再走了。
暗夜下燭火氤氳,皇帝的手不慎與錦秀的指尖觸碰到一處,錦秀低了頭,那一夜楚昂便沒有離開。
第103章 『壹零叄』生無所求
「丫頭丫,打螞蚱,螞蚱跳,丫頭笑,有個小孩兒懷裡抱……」
東一長街上又打過兩回梆子,夜色已深,楚鄎在床上漸漸入了深眠。孩童睡著後總是靜謐,那長卷的眼睫兒微顫著,叫人看了愛憐。錦秀在床邊哼著曲兒,替他輕輕掖了掖褥子。她的聲音低柔,那久違的若有似無的童謠嚶嚀,在寂曠的殿脊下迴旋飄渺,是叫楚昂內心莫名安詳的。
子時將過,楚昂筆管條直地坐在御案旁,目光在一張張奏摺上遊走,表情宛轉躊躇。那些奏摺上請廢太子的言辭鏗鏘犀利,叫他覺得很焦慮。在關於楚鄒立太子之事上,當年原本一直很周折。最初的時候朝臣幾乎沒有同意的,是他一意僵持了幾年,最後才在幾個皇子打架之事上尋了藉口,通過考試而任賢。為此還傷了一直勤懇努力的楚祁的心。
但楚鄒如今的隱瞞與跨越卻叫他意外。
其實在楚昂上位前期,對於貪腐亦曾很有過一番整治。然而正所謂旁觀者清,初上位者在登基前眼見的是真、耳聽的為實,許多事尚且運籌帷幄。但在高處久了,底下的官員為著各自利益說話亦真亦假,須得從這些真真假假明爭暗鬥的諫言中明辨要害,可就不那麼容易。
雖然他並不認為那織造上就真的乾淨,但楚鄒這件事沒有通過自己,表面敷衍是小案,私底下卻動作,卻叫他覺得當年倚重的兒子已經離自己很遠。楚鄒生性里的堅毅、內忍與被束縛的桀驁是他一直都知道的,當年立為皇儲,也正是因為看重了這一點。但此刻楚昂卻覺得逐漸有些超脫掌控,不論出於什麼原因隱瞞,他已不再是兒子的心之倚靠。
眼前浮起養心殿前那個四歲送荔枝湯的幼子,還有御書房內字句咄咄的十四少年,楚昂微微蹙了蹙眉頭。
夜色已深,宮廷靜悄悄的,他便起身往院中去散步。出昭仁殿往露台上望,不遠處坤寧宮隱匿在紫禁城的蒼穹之下,月色冷廖,那一座宮殿靜謐無聲,檐下燈籠幽紅,就好像裡頭還有主人在臥眠。
楚昂的腳步便不由自主往那邊踅去。
錦秀只聽殿外袍擺輕簌,不禁起身出來看。風吹著桌案上的奏摺發出噗噗的聲響,那桌旁沒有人,只有桌角被喝去一半的百合蓮子湯。從前沏的湯水皇帝是不喝的,後來不知什麼時候起,便總會不自覺地端起來用上幾口。許多的習慣就是這樣潛移默化。她想了想,便輕步隨去院中。
漢白玉階在月色下打著冷光,那露台上皇帝神色執迷,身影幾分孤寂。她微微咬了下唇,然後便低下頭無聲地往回走。
自從坤寧宮失火後,殿前殿後皆有輪班巡邏的禁衛。台階上坐著個太監正在打盹,腦袋搗得似雞啄米,忽而重重搗一下醒來,看見腳前多出一道明黃袍擺,嚇得啪嗒爬起來:「皇……皇上!」
楚昂也未理他,逕自往殿內踅去。
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皇帝是乾,皇后是坤。雕刻繁複的金漆影壁下靜悄悄的,多寶櫃前毀過的瓶瓶罐罐映出幾分斑駁。繞到屏風後是一張三彎腿羅漢榻,幽謐地杵在暗影里,好像那上頭還坐著個人似的,看見他來便抬眉對他一嗔笑。
楚昂有些傷情,去到床沿邊坐下。鏤雕龍鳳的四角架子是造舊過的,為的是與從前一樣;藍緞的床簾半垂,裡頭的物什依舊按著她的喜好擺放。那叫錦秀的宮女倒是小心翼翼。
他用手摸了摸涼卻的枕面與褥子,想起昔年與孫皇后躺臥在上頭的那些繾綣綿綿,還有她後來與他的生分與續緣。她捧著他的臉親,他纏著她不肯善罷甘休,她給予他的感受,和這宮廷里的每個妃嬪都不一樣。忽而那纏綿換作生產時的哀慟,他整個人便沉浸在那悲愴里,只是在床頭默默地呆坐著。
值夜太監見他不出來,連忙點起一盞燈,欲要輕手輕腳地送進去。
錦秀看見,便擺手制止了他,叫他把燈滅了,不要去影響。
自從錦秀把皇九子喊醒過來,宮裡奴才對她的態度便都恭敬,那太監聽她如此吩咐,便繞去殿的另一頭不再打擾。
影壁後皇帝的坐姿筆挺,繁複刺繡的衣袂露出一角,掩不住他的情思。錦秀看見了,只是默默地揩著披風站在外面。風吹著她淡妝的臉龐,她的顏面總是不老。原本當年被選進宮來,就是因著出挑的姿色,奈何總不得時運。宮裡頭講究妝容氣度,奴婢的妝不許畫濃,但要求膚色柔和細好。尚宮局按季按月給宮女們派發的潤脂妝膏,她從來細心地用著,因著甚少大悲大笑,那張二十七歲的臉容看去無有多少變化。
三丈高的宮牆望不穿,捨不得死,又熬不到那麼久的盡頭。這或許是她唯一的一次機會,她可以此時走開,也可以留下一搏。但一走開,那麼興許就永遠只能是一個可無可無揮之即來終日忐忑的教養宮女,隨時因著皇太子的一句話而丟差事;並因著舊時的身份而被人拿捏,譬如萬禧的要挾,張貴妃不動聲色地懲擠,還有戚世忠對自己的放棄。
一個人,想要被為上者利用,首先你得有可利用的價值。而這個價值,則須得靠自己去爭取,沒有人會白白送給你。這次如果不是皇九子著了意外,她或許在這漫漫不知歲月的宮廷里就已是心灰意冷了,但既是上天有意或無意地安排了機會,她便不想再放過。
子時三刻,楚昂從殿內出來,看到錦秀立在階下,風吹著她淡紫的宮裙把身段勾勒,近日清減去許多。這次若不是她,老九興許就難能魂歸,因此對她言語便緩和,問道:「夜已入深,怎不去休息?」
錦秀輕聲答:「秋夜涼寒,萬歲爺日理萬機,要保重龍體。」
楚昂低頭,這才看到她腕上搭的披風。他此時心中惆悵,便嘆一聲道:「陪朕走走吧。」
錦秀應「是」,兩個人便默默地走著,在深夜的交泰殿露台上一前一後。
月光將腳下磚石打出冷意,楚昂忽然說:「在世人眼中,朕可是個不稱職的皇帝?」
錦秀詫異,不敢苟同:「皇上登基後任賢革新,內政修明,省刑減賦,各地百姓紛紛編著曲兒的頌讚,便是在這宮裡,奴才們的日子也是一天天的向上。皇恩聖德,皇上是個明君。」」
楚昂漠然:「可朕卻沒能護住皇后,也沒能護住她的孩子。」
錦秀開解道:「牲口無腦,太子殿下年歲未長,束不住烈馬,傷了小九爺也是無心。皇后娘娘知道了必定捨不得怪罪,皇上也不要太憂心。」
提及此,楚昂眉宇間頓又浮起慍意:「束不住烈馬又何須逞一時之能,朕也不是怪他,朕只是累了……」說著一雙長眸便凝向空遠,仿佛想到那舊年裡的靜好時光。
錦秀抬眼看著,不禁也被觸動了心弦。想起初見皇帝的一幕,二十七八的俊逸天子,眉宇間都是清貴,她彼時只有十六七。桂盛領著劫後餘生的她去見張貴妃,忽而看見皇帝著一襲修展龍袍迎面過來,那炫目英姿叫她頭也不敢抬,一晃眼十年過去。
兩個人就這樣無聲地走著,然後皇帝問:「你若是朕,會做如何決定?」
錦秀詫了一瞬,頃刻明白過來:「奴婢不敢枉議朝政。」
皇帝不悅:「這裡無人,你但說無妨。」
錦秀默了默,只得措辭道:「奴婢幼年為仆,家中長少爺犯了錯,倘若錯不在根髓,太太便拿身邊的跟差做替罰。大少爺畢竟他年要掌家,不好輕易薄了他的尊崇。但若那錯錯得清濁難辨,便將那聽差貶去旁的崗上,明貶暗提,表面以封眾人口舌。」
皇帝沒有應,只是信步往前走。
錦秀也不知答得對錯,心中難捺忐忑,忽而下台階時走了心,一隻野貓「喵」一聲竄過來,驚得她腳底下一滑,下意識便抓住了皇帝的袖膀。楚昂伸手一攔,她便仰跌進他懷裡,柔軟的紅唇滑過他削瘦的臉龐。觸動三魂,心跳難平。兩個人便默默地凝著,皇帝也被恍惚了心神。
淡紫綢緞的衣襟因著動作滑落,露出裡頭姣好的曲線,錦秀尷尬如窒息。這會兒夜深,周遭已是安靜異常,她的手抓在他的臂上,那臂膀肌腱硬朗。四目互相對視著,錦秀的眼裡漸漸便鍍上了迷戀,那抓著楚昂的手不自覺緊了緊。楚昂睇一眼,然後便鬆開手叫她起來。
領口開處起伏不定,綁帶已松,錦秀低下頭揩著里襯,難掩羞赧與頹唐。
皇帝看穿她的渴慕,這麼多年了,她悉心照顧著小九,靜謐地圍繞在自己跟前,他對她的心是看懂的。孩子的眼睛也不會騙人,楚鄎若不是真喜歡她,也不會編那些幼稚的童言哄騙自己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