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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19:03:04 作者: 玉胡蘆
    萬禧想著老十二楚曎回來有望了,不自禁勾了勾嘴角。生得是美艷而高莊的,人老了一身氣勢依舊不減半毫,看錦秀一眼,錦秀的心便噗通地一跳。那是叫她去放口風呢,前皇帝殉葬秀女的身份,查出來是要被賜死的,把柄捏在萬禧手裡,得照她的臉色而活。可是錦繡愛皇帝,愛得那般深隱而熾切,她不想置他於不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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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月的天,白日猶曬,入夜了便有些涼。陸安海沿著宮牆下找人,把東西六宮都趟了個遍,才在春花門下找到小麟子。

    戌正一過宮門上鎖,內廷里沒什麼人隨便走動。那垮遢的一道小曳撒,斜倚靠在身後的紅牆上,打出一條孤清而悄寂的陰影。

    這孩子命生得不好,性格卻是好的,有什麼不高興的事兒,出個門晃晃、回來吃口食兒就過去了。能讓她這樣沮喪的,准就是那個煞氣的皇太子。

    他便撥拉著老邁的腿腳過去,問她:「咋的咧?天黑了也不曉得回去,肚子不餓?」

    小麟子頭回不應他,只是愣腦兒地站著,安靜地垂搭著睫毛像沒有聽見。

    這春花門裡沒人住,自打當年小順子鬧了那場污穢,她就從來繞道走,今兒個也不知道怎麼了偏往這裡站。

    陸安海對她的態度有些意外,又試探道:「你自個不吃,太子爺的宵夜你也不管了?那小子脾氣打小就不好,回頭去晚了又對你發火,你自找氣受哩。」

    小麟子眼皮子終於動了一下,手指頭摳了摳身後的牆角沒說話。

    陸安海猜著准就是了。下午的時候在東筒子看見楚鄒,身旁跟著個淳秀的女孩兒,兩個人隔著肩膀走路,似乎在低低說著話,偶爾溢出三兩聲笑語。他貼牆根下走過去,楚鄒瞥見他過來,臉色便很有些冷。那偷糖吃的小子學會談姑娘了,陸安海看到了也低著頭裝作不去看,曉得這小子和自己不對盤,他也犯不著去觸霉頭。

    後來楚鄒從他身旁迎面掠過,怎麼地好好走著走著,走兩步卻忽然地往蒼震門裡拐進去了。又沒惹他,陸安海心裡就沒來由地「咯噔」一下。

    果然到天黑也不見小麟子人影兒,原本申酉之交必準時給自己去魏錢寶那裡取藥,藥也沒見取,人也不回來拎膳。他不放心,便上東宮去找人。問馬太監,馬太監也說不出什麼,只吭吭一句:「那娃子不懂事,帶回去給教教理兒。」

    略有晦澀的眼神,叫陸安海看了暗揪心。一把屎尿地把小麟子拉扯長大,沒血緣也成了自己的孩子,別人看得起看不起他都無所謂,就怕小孩子遭人晦澀。

    但那女兒家的身、女兒家的心,可是那麼好教的嗎?打小就告訴她自己是太監,也沒人教她怎麼塗胭脂,她自個躲在坤寧宮裡偷折騰,天生就是喜歡。這陣子沒心沒緒的,不是在宮牆下胡鬧,就是杵在東宮裡叫不回來,半個多月把下巴都愁瘦了,敢情就是為了那個鄉里丫頭。

    陸安海憤懣地瞅著小麟子:「可是又欺負你了?打早就告訴過你那小子薄情,叫你別和他纏,你一意不聽。現下知道後悔了?早幹嘛去。」

    他喘氣累,一叨起來就費力。小麟子只得噎著嗓兒回答:「太子爺銷我差事了。」

    總算吭聲了。

    陸安海又說:「掉你差事不是早晚嗎?他此刻長大了,身邊有了歡喜的女孩兒,哪裡還記得你是哪瓣蒜?你就是個太監,和人不一樣,太監註定了是奴才命,當牛做馬的時候有你,榮華喜樂一晃眼,你倒還想陪在他身邊沾光?門都沒有哩……」

    「我和她一樣。」小麟子聽得情緒不受,忽地打斷話。聲兒很輕,陸安海沒留神,愣了一怔。她又重複道:「我和她一樣……你和吳麻杆為何要拿騙小孩兒的話哄我?」

    唷,她倒還把自個當大人了。

    那小肩膀貼著牆斜站著,青蔥小臉蛋上睫毛微顫,底下烏眼珠子亮澄澄的。陸安海認真一端量,這才看到被她踢在一邊的太監帽,帽耳朵上依稀兩個腳印,一身曳撒也扯得有些髒皺。

    陸安海是意外的,原本以為至少還可以藏兩年,在宮裡頭多攢點本兒再出去,怎料到造化作弄,忽然就藏不住了。

    罷,藏不住也別藏了,他便悵然道「都知道了?早點知道也好,那就更不該惦記那些不該想的了。傻孩子,他是什麼身份,你是什麼身份,他身邊能缺得了女人麼?太子妃良媛良娣這些都是輕的,往後還會有皇后娘娘、三宮六院,一輩子斷不盡。這才一個小丫頭你就受不得了,跟著他,將來能有好下場麼?騙你也是為了你好。」

    小麟子沮喪起來,想起白天看到的小碧伢那個紅,便厭棄道:「我不要做太監,我也不想做女孩兒。」

    夜風吹著她的袍擺簌簌響,陸安海怕她著涼,便走上前替她把帽子撿起:「這可由不得你,陰陽都是天註定。你不想做女孩兒,得怪你那宮女娘給你生的。她想要你活哩,大下雨的晚上把你狠心往金水河裡流,那是在宮裡實在沒地兒養活你。卡在彎道里出不去,清早路過就聽見嬰兒哇哇地哭,雨水把小棉被兒都濕了,再不管你該凍死。不讓我走,一走就哭,我也養不活你吶。不讓你做太監,讓你做宮女麼?那些宮女子都勢力,瞅著你嬌嫩,不到三歲就給你弄死了。留在御膳房裡好歹還有口吃的,你吳爺爺也能照應。」

    一邊說,一邊把帽耳朵拍了拍,馱著個背給她戴上。

    小麟子扭著肩兒躲開,不愛戴,只是忽然問:「我娘她長啥樣?」

    眼睛盯著地板,心中升起奇妙感覺,帶著些緊張,又有隱匿的期盼。

    陸安海動作一頓,打小把她養活,從未在她這裡看到過對於娘親的期待,這會兒見她這副表情,心裡頭忍不住又憐恤起來。

    但叫他怎麼說,想想便含糊道:「長啥樣?還不就是長你這樣。做了這皇城根下不出頭的宮女,不曉得和誰生了你,把你留在這宮牆下不要。七月半那天來看過你,不捨得叫她走哩,一晚上哇哇哭得人心碎,你陸老頭兒的腦袋都叫你哭大了。」

    咧著年老太監澀啞的嗓子笑笑,做一副輕鬆調侃的口氣,給她把帽子戴上。

    小麟子靜靜地聽著,這下沒擰著不戴帽子了。曉得自己有娘,娘小時候還來看過她,心裡頭就莫名溢開軟和。爹不知道是誰也沒關係,她也曾有過一個溫柔漂亮的娘親呢。

    交亥時分,宮牆下又傳來打梆聲。陸安海試探地扯了扯她袖子,她便乖覺地隨他回去了。

    西二長街上月色冷寥,兩個慢慢走路。燈籠的幽光拖著一胖一瘦兩條長影子,路過翊坤宮門口,裡頭靜悄悄的。自打何嬪死了杜妃走後,皇上便不記得這裡,也不安排誰人住進去,陰氣森森的。

    微風掠過後背滲得慌,小麟子默默吸了口氣。

    陸安海說:「可還記得三歲那年我說過的話,這後宮之中啊,看不見的刀光血影,咱當奴才的最忌諱攀龍附鳳,都得離著遠遠的,敬著遠遠的。忘了你小時候多惜命,小小不會爬,為了不被渴死,小嘴把沾藥汁兒的毛巾都吮白了。那小子傷情義,跟著他沒好下場,他不是你的良人,命不能隨他糟蹋。等冬天一過,就跟你陸老頭兒出宮,將來找戶好人家,那人會疼你,生一窩小仔仔。你陸老頭兒晚年也不用做奴才,入了棺材有後人送終。」

    人老了話就碎叨,念著念個沒完。

    小麟子想起楚鄒說過的話----「等回頭進了太子妃你就曉得了,到那時爺免不了要疼她。你既沒有了蛋,和你主子的緣分也就是這一桌子的膳食。」

    她想起他那可怕的鳥,心也涼悵、也覺後羞,打這天起,便再沒去楚鄒的跟前晃蕩。

    第101章 『壹零壹』朝起夕伏

    自打被銷了差事,小麟子就接連著二三天不出院子。這孩子素來悶聲不響地愛淘氣,打學會走路起就吧嗒著小腳丫,整日杵在那破院牆下渴望外面的世界,哪回見她不出門過。陸安海早前還有些不放心,偷著在門fèng外往裡瞧。

    看她就一個人待著,忽而坐在台階下逗逗胖狗兒,忽而用竹竿捅捅樹上的梧桐子,要麼就是舔一塊蘇糖糕,舔兩口發一會呆,一塊糕舔半天,掉下來的糕屑被狗吃的都比她多。

    陸安海怕她慪病了,便故意叨叨著哪個師傅想你哩,也不做兩點心過去孝敬,不能白讓人家收你做徒弟。她也悶著聲兒不去。七月上頭迷上了一百單八羅漢,那時叫吳全有在宮外給她買全套,吳全有嫌麻煩拖著沒去,現在給買了也不愛玩兒了。

    好在過了頭三天,第四日就自個紓愈了。清早爬起來沒事兒的去御膳房裡當差,見著蔡半聾子叫一聲蔡爺爺,看見小高子抬桶就幫著扶一把,聲兒甜脆地在御膳房裡迴蕩,叫人聽了心裡頭都歡暢。是個知恩惜命的好孩子,大約是這兩天悄不吭地把身世琢磨明白了,曉得自個的命是撿來不易,因此對著膳房一幫子太監便打心底里更親善。陸安海和吳全有這才默默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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