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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19:03:04 作者: 玉胡蘆
二個仿若無人般從小麟子身旁過去,楚鄒沒看她。其實眼梢瞥見她在,只作是不理。
小碧伢回頭看她一笑,輕輕隨上幾步:「她怎麼站在這兒了,可是殿下罰她?」
楚鄒的回話似乎並不耐煩她這樣問,原本的笑容一冷,只淡漠應道:「一個太監罷,不要總提起。」然後兩道步伐便遠去了,那背影一修長一薄秀很是相稱。
小麟子只是低著頭,默默地盯著自己的腳尖,仿佛沒有聽見。
八月上頭,長春宮裡的沈安嬪把出了喜脈,內廷已經許多年沒有新生的子嗣了,皇帝高興,命戲班子從八月初一唱到十五。午睡醒來的紫禁城漸漸恢復了窸窣的動靜,衍祺門裡的拌戲樓隱約傳來鑼鼓敲打的聲音,他們大概是看戲兒去了,太子爺小時候就迷那戲台上的硜嗆婉轉。
小麟子也看過戲,那戲台上扮的女人都是太監,太監也塗脂抹粉兒,唱著江山沙場愛恨情仇。她也不曉得自己的性別,見過了小順子和那幾個小太監的禿鷹,見過了楚鄒的大鳥兒,就是不知道自己的小花瓣是哪一類。
午後的天空忽然遮過烏雲,那烏雲也像獨獨想要把孩子孤寂的心關照,停留在她的頭頂上不走。她心裡頭一瞬動了吃驚的念想,少頃便也挪動著腳步往外頭去了。
沿東筒子走半段,右拐進衍祺門,往前直過扮戲樓就是戲台子。
這會兒裡頭已經聚了各宮裡的主子和奴才,因著剛剛下過一場短陣雨,都躲去了三面的廊檐下。一對花梨木官帽兒靠椅擺正中間,二皇子和三皇子的母妃左右而坐,旁邊是位分低些的妃嬪和幾個陌生的老太妃。宮女太監打著扇子、端著盤兒圍在後頭照應,擁擁簇簇花紅奼紫一片。錦秀也在那塊兒站著,許多天不見,低著個頭,看起來比之從前更要低調持斂了。應該是過得不太好哩。
「春風得意花千里,秋月陽暉桂一枝。天降紫薇接宋後,一對行龍並雌雄……」那戲台上正念著唱詞,也不曉得排的是出什麼戲,念得抑揚頓挫的,把宮人們的眼睛都吸引了過去。
小麟子耷拉著太監帽在人群里輕輕竄,矮瘦的身板兒並不引人注目。
正中廊檐下,張貴妃睇著那台上的「包拯」,抿嘴笑:「這劉光頭的戲倒是越演越出神了,回頭得賞他。」
進宮不多日的萬禧笑著附和:「貴妃娘娘說的極是,當年就已經不賴了。」
萬禧的陰辣手段,當年在後宮裡可是人敬人懼的。張貴妃與從前隆豐皇帝的莊貴妃是表姐妹,隆豐皇帝生前寵莊貴妃,莊貴妃愣是十幾年沒能壓過萬禧一回。等到隆豐一蹬腿,莊貴妃在宮外別苑也就沒緣沒故的死了。如今萬禧進了宮,就跟沒事兒一樣地對著張貴妃,這份城府,一般人可輕易融不匯。
張貴妃看了眼錦秀,打心裡是舒坦的。看她如今這般木訥老實,只怕日子一定不會好過。
張貴妃就對錦秀慈愛地笑笑:「就是戲老了些,聽多了也不新奇。翻來翻去總不過那幾個手段,沒得逃過本宮眼睛。」
錦秀只是謙卑地低頭站著,不敢接她眼神兒。忽而抬頭,看到那人群堆里小麟子正往這邊晃蕩,心口便豁地一提。
那個傾盆雨夜萬禧見過朴玉兒,錦秀也字字鏗鏘地說那孩子是隆豐的骨肉,眼下齊王躲在高麗不回來,萬禧是齊王的親嫂嫂,這當口可不要被她瞅見了,又鬧出來什麼對皇上不好。
見萬禧眼睛已往那邊看,連忙假作去端水沏茶,用袖擺遮擋住萬禧的眼帘。
萬禧卻已經看見了,先時微微覺得恍惚,正待要認真細看,卻惘然小麟子已經掠過去。
她便若有所思地笑笑:「可不是,就這齣狸貓換太子,一唱就唱了十年,也算唱進那根髓里嘍。」
小麟子沒覺察,只是墊著腳尖看人,忽而看到右側廊檐下幾張矮凳子,小碧伢正一個人端姿兒坐著,楚鄒竟然沒陪她來看戲。消失了半天的宋玉柔正帶著幾個小太監在擠兌她,忽而從左向右擠,忽而從右向左擠。把小碧伢擠得沒地兒坐了,小碧伢就生氣地站起來,卻又不好對他發怒,他身家畢竟那樣高,然後只得從側門出了戲園子。
小麟子在後頭看見,就也隨了出去。
才下過雨的東宮,院子裡靜悄悄的沒有什麼人。靴子踩著水漬發出輕輕的聲響,那東面廊廡下的耳房裡尿桶子叮咚響,她摸著窗子走過去,手上拿著把小彈弓,用手指頭摳開兩個洞。
裡頭的光線有些昏暗,被小碧伢挪了盆、掛了衫,已經找不到自己先頭簡潔素淨的痕跡了。小碧伢蹲在正中的尿盆上,十二少女背景薄秀。她屙尿竟是背著窗子,這在宮裡頭可是大不講究,把屁股對著人,白生生的一片並沒有很多肉,顯得有些平。
小麟子靜默地看了一瞬,然後就舉起彈弓瞄準,照著她的屁股打了一彈子。
「咻----」很輕的聲音,她的彈子都是用牛皮紙團兒揉的,就跟蚊子叮了一口刺疼。
第一下,曹碧涵沒多想。
第二下,曹碧涵發現了,捂著疼痛的屁股站起來。四下里一看,忽然在窗紗上看到一雙烏亮的眸瞳。明澈如剪水,透出的光芒卻十分堅定,只是一動不動地透過窗子瞪自己。
曹碧涵就知道是她打的了。一個生著女相的小太監,她就也咬緊下唇,自信而挑釁地瞪回去。
天花屋樑下靜悄悄的,她一邊瞪,一邊揩手抽褲子。
「咻----」小麟子又照著她的手背打了一下。她膚骨鈍痛,褲頭子一鬆掉下來,那一片兒頓時便沒了遮掩----
白布條兒沾紅,瞥見花叢隱約。
小麟子頃刻屏氣平息,只是那般定在窗外看著,忽而愣愣地眨了下眼睛,驚魂般震動了肩膀。
「不要臉你----」空蕩的四方院落下一聲尖叫打破寂靜。
管事太監才從寧壽門裡進來,聽見聲音出處連忙趕過來瞧。曹碧涵紅著眼睛從屋裡頭出來,太監低頭看,只看見落在門前一把小彈弓。
第100章 『壹佰』故事太多
「呵……呵……」雨後的東筒子狹長而幽寂,三丈高的老紅牆漆著百年斑駁的光陰,底下青磚石上爬幾叢綠苔,陰陰仄仄仿佛夠不見盡頭。
小麟子半張著嘴兒,皂面黑靴濺踏著地上的水漬,跑得氣喘吁吁。小碧伢那聲忽然而起的尖叫猶在耳畔迴蕩,尾音落不下去,生生將東宮在身後與她自此隔絕,留下一個齷齪的名聲。她也不想再回去。
腦袋裡宛似空空的,一忽而是方才見到的那一幕花與紅,一忽而又幻做舊時光里一張張熟悉的面孔----
「阿嬤,為何小順子的是禿鷹,我的卻是小花瓣?」
「那是見你小,對你網開了一面。若要被人曉得了你的小花瓣,春花門內補刀的可就是你了。」
……
「我…我沒有蛋蛋。」
「嗤~本宮曉得你沒蛋蛋,出來吧。尿淋濕了,拿你太子爺小了的衣裳給你換換。」
……
「這丫頭哪撿來的?」
「什麼丫頭?是小子!天生沒蛋,偷著撿來的,你可別說出去。小閹伢子叫魏爺爺。」
「魏爺爺。」
紫禁城下罩著謊言,那一張張溫和的、故去的、嬌媚的、蒼老的臉龐,構建起的世界瞬然在方才的一剎那崩塌。回音晃蕩,小麟子開始自我厭棄起來。
聳天的兩堵高牆將光陰隔斷,十歲條長的身板兒被襯得異樣渺小。她跑得盲目,似要在這條南北延伸的幽巷下,把一切都拋擲身後。
方格子宮牆卻像跑不出去的天地,跑盡了東筒子,又繞去了長長的西二長街。落雨後的傍晚又起陽光,半陰半明地灑照著餘暉。那吉祥門內跨出來一排人,應該是個慈寧宮主位,身後七八個宮婢簇擁,錦秀低著頭隨在身旁。
她眼睛看得花花綠綠,腳下一個不慎絆倒了。太監帽兒掉在地上,仰頭看見一張保養得甚精緻的臉龐。她睜不開眼兒,便吶吶地問:「他們為何都騙我?」
清細的聲兒,帶著點嫩甜,莫雌也莫雄。
萬禧才從扮戲樓回來,正打算往御花園走,忽而便見跟前摔過來一個男孩兒。
金銀線刺繡牡丹的鞋履一頓,看清她就是剛才那個恍惚錯過的小太監,不自覺多看了一眼。然後便抿嘴沙笑道:「唷,他們騙了你什麼,哀家不知道。哀家知道的是,你卻把我騙過了好多年。」
說著斜睇了眼錦秀,目中光彩澄亮,一應都在不言中。
這紫禁城裡的風雲,三年一起落,五年一輪迴,人來了去了又來,故事從來不缺。誰人曉得隆豐皇帝當年還遺有一子呢,這一子被淨身成了小太監,藏在宮牆之下養活了十年。史官們的筆啊,這下看該怎麼為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