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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19:03:04 作者: 玉胡蘆
    陸安海乍然走進來看見,差點兒唬了一唬。管不住了嘿,回頭沒幾天就給她罩上了這麼一件。褐不隆冬、垮不拉幾的,襯在小碧伢淺紫櫻粉的襦裙面前顯得那麼寒酸。小麟子穿了衣裳今兒個不得勁,早上連飯都不給楚鄒好好送。她曉得小碧伢這會兒一定還餓著肚子哩,她便晃蕩著繩線兒,略略有些解氣。

    「你幾時離開紫禁城,我太子爺他不喜歡你。」她對曹碧涵說,聲音裡帶著一絲不滿與清甜。

    曹碧涵抬起頭,看見她撅起的嫣紅小嘴兒,怎一個太監能生得這般女相。她也看得不舒服,便不甘示弱地低下頭道:「太子殿下沒吩咐我走,你一個奴才做得了主?」

    「喵----」一隻花貓從廊上掠過來,小麟子揚手躲貓,宋玉柔手上皮球沒抓緊,那球怎麼就被她撥離了手心,一下飛去了曹碧涵的木盆里。

    曹碧涵正自擰衣裳,頓時被濺得滿身都是澡豆的泡沫子。她抿著唇兒生氣起來,似是要說什麼,默了默,復又低下頭不理,只是繼續重新搓洗。

    宋玉柔便嘁嘁笑,轉頭對小麟子得瑟道:「瞧,她身上開花了,球也同她過不去。」

    兩個仗著是宮廷老油子便欺負人。楚鄒從昌澤門裡踅進來,撞見這一幕便皺起眉頭。

    「太子爺回來了。」管事太監看見他,連忙躬身迎上前。

    他二個瞅著他回來,又刷拉拉地轉過頭來,擋著他的視線不讓他看曹碧涵。

    楚鄒睇了眼曹碧涵水漬點點的前襟,容色便不好看。

    板著臉問:「誰扔的?」

    第98章 『玖捌』麒麟生淚

    十四歲的楚鄒,身高已經將近七尺了,著一襲藍緞行雲龍團領袍,修長筆挺地立在甬道上。宋玉柔雖比小麟子高出了一指頭,但依然只到他的臂彎處。男孩兒總是天然地畏懼比自己高大年長的少年,見他陰沉著臉,不自禁有些犯怵,便瞅著小麟子道:「她撥的。」

    一邊說,一邊躲閃開小麟子的目光。

    風輕輕卷著太子爺的袍擺,小麟子凝著楚鄒臨風的英姿,心裡頭就冷不丁酸楚。偏一唱一和道:「就是我扔她的。」

    她也不稱自個奴才了,許是因為自小被剪了根和蛋,聲線天然的不發育,連宋玉柔那般女氣的小子說話也改男孩腔了,她的依然還是細甜。帶著點黏軟的嬌氣,衣裳也垮垮塌塌像一坨雞屎。

    楚鄒不高興看她,睇了眼宋玉柔抹黑的手指頭:「我問球是誰的?」

    宋玉柔咕噥半天不吭氣。

    小麟子又仗義道:「球也是我的。」抿著唇,一生氣起來就把「的」說得像「噠」,烏泱泱的眸瞳里其實渴望他看過來。

    楚鄒便沒了耐煩。她最近做的那些亂子他都曉得,只是不愛管。個沒心肺的蠢奴才,打小那樣護著她到大,是希望她能在這座紫禁城裡活命,不是為了讓她揮霍、忤逆給誰人看。

    楚鄒撩開袍擺,踅步上台階:「給爺提出去站著。」

    「呼----」宋玉柔才剛要鬆口氣,太監卻走過來對他做了個請的姿勢,然後便捏著他玉白的衣領,把他愣登登地提去了皇極門下。宋玉柔到底逃不過,頓時便又現出一副英勇就義的凜然。楚鄒看了就頭疼,輕磨唇齒:「你隨爺進來。」

    小麟子正打算也跟過去罰站,木了一怔,才曉得他在同自己說話。

    ~~~

    這次的案子遠沒有楚鄒初時以為的簡單。

    江南織造上的生意,在隆豐皇帝時期一直沒有起色,父皇上位後一定限度內放鬆了海禁,同時鼓勵朝貢通商。雖在最初時候遭到一些老派重臣的反對,但這些年儼然有了許多看景。各衙門把帳面做得十分縝密,若非是恰得了曹碧涵父親私藏的帳本,此次的案子恐怕也浮不出水面。

    曹奎勝做帳時應是同時做了兩份,虛帳交與上頭應付差事,真的留下來以防萬一。曹碧涵手中的這本,每頁上只有三列數字與姓名偏旁,馮琛靠半猜測半推斷的,帶著幾個戶部親信,調了工部、兵部等各部帳本,按著明面上的收支去向一一比對,到底這些天過去查出來不少貓膩。

    把筆錄交給楚鄒過目,楚鄒面上肅靜翻閱,心中卻是震驚與悸動。悸動的是一個隱匿的要案即將被挖出根髓,震驚卻是一個小小織造上的彎道竟也這樣多。中飽私囊之事官場上自古皆有,只沒想到在父皇不動聲色的嚴政下依然能這般存在。身為王朝的皇儲,又豈能坐視之而不顧?

    但那扣下來的二個官員百般託辭抵賴,死活就是不肯鬆口。眼看著九月底就是織造府向洋商交貨之日,已無甚時間拖延。楚鄒便叫馮琛統算帳目,預備中秋過後即將此案向父皇上表、定奪。曹碧涵父親的那本帳簿,是此案最原始的證據,屆時父皇必定還要面見她,這個時候豈是能走得了的麼?

    雕西番蓮六扇落地屏風前,適才從聖濟殿議事回來的楚鄒,容色沉沉地坐在膳桌前不語。一縷輕風掠過他抵在桌面的青黃藍三褶袖擺,帶起初秋的微涼。那膳桌上的菜粥與小點早已經冷卻,碗盤卻未被退下,是楚鄒早上特意叫留著的。

    小麟子站在他的扶手椅旁,乖覺地倚著他肩側,清柔呼吸莫名叫人黏乎。楚鄒可不是為了與她黏乎,冷哼道:「你自己吃吃看,這都是些什麼?」

    那碗盤裡擺著啥,炸得半黃不蘇的春捲兒,稀得可見湯水的粥汁兒,綠菜葉子也拌黃了,挑起來除了鹹味便寡淡無色。

    小麟子瞥一眼,自己也不想看:「御膳房裡缺調味兒了,沒給放,菜葉子就醃黃了。」

    眼睛左顧右盼的,儼然還是一副消極怠工的模樣。

    楚鄒捺著一口氣:「也沒油、沒柴、沒米了麼?春捲兒炸不熟,裡頭的菜幫子有拇指粗,粥汁兒捨不得下米……這仗還沒開打,我泱泱大奕連皇廷都吃緊了麼?」

    小麟子誠懇地點點頭:「是。昨兒夜裡竄了只大耗子,耗子尾巴把油瓶子給掃歪了。刀也鈍了,切不好菜幫子,把奴才的手指頭也切傷了。」

    她說著低頭看了眼自己的小食指。她的手指頭粉嫩纖細,一點不像男孩兒該有的骨架。還真有一道小小的口子,只那口子睫毛細,不細看根本看不清,誰曉得是被甚麼紙片子劃了。

    「啪!」

    楚鄒面無表情聽完,終是沒忍住積攢多日的慍怒,修長指骨抓起銀筷又頓地一散:「既是如此,那這份差事便省了吧。不過從宮外帶進來個丫頭,你一個奴才何來恁大個臉面,竟敢背著你主子爺趕她走?我東宮廟小容不下你這尊大佛,偏殿裡的雜貨褥子,下午就給你爺挪走。打今兒起別在你爺跟前晃眼兒了。」

    說著便把被她壓著的袖擺扯回來,少年清雋的身姿只是端詳地坐著,挑著冷眼不看人。

    東宮太子打小學了萬歲爺,待人不近不疏,更甚少對誰人動怒。小麟子措不及防他的狠冽,被扯得晃了一晃,不自禁攀住他的手腕。楚鄒一甩又將她丟開。

    晌午的天花藻井下陰涼無聲,殿內就他二個人。青灰白的地磚石似人的心腸冷硬,那窗fèng眼兒半開,聽見外頭廊下「唏唏」地洗刷聲,是小碧伢在韻律地搓衣裳。小麟子早先只是低著頭站著,後來就彎起小手兒抹起了眼淚。

    抹得那般安靜,就看見她忽而這隻手上來,忽而那隻手又下去。楚鄒沒想到她竟會哭,先頭只當她眼裡頭進了灰,後來冷不丁睇一眼,這才看到地磚上的滴滴答答。

    那纖淨的手背拭得可狠,擦著眼眶兒邊上一片紅,她也不知道痛麼。但楚鄒卻不想去安慰。

    打小小就對她的哭毫無奈何。甚少哭,一哭起來就沒玩沒了,那乾西四所里被她哭得天崩地裂。他那時也鷙拗,見她哭,偏就挺屍一般地狠跳,為的是麻木心底里被她哭的那亂麻一團。

    楚鄒就煩躁起來,低叱道:「說話,不說便給你爺出去。」

    他不出聲倒好,一出聲那被連日藐視的委屈頓時上涌,抹得更厲害了。

    步子卻是頓在他的身旁,一步也不捨得先離開。

    外頭支著多少耳朵,曹碧涵也正在廊下洗滌衣裳。那個比自己略小卻有著說不完話的女孩,楚鄒不想將這宮禁里的晦昧叫她看見,便自己拂袍站起來,預備往殿外走。

    那藏藍緞的灑繡常袍立起,帶起一陣清風。小麟子卻不要她太子爺走,連忙扯住他的袖擺,跟著隨了過去。他已經從當年哮喘的小柿子長成英俊修挺的皇太子了,雖然比二皇子、三皇子小,身量卻已有他們那般長。她腦袋兒抵著他的胸口下,聞著那熟悉的淡淡沉香味道,叫她在這弗知末了的太監年歲里心口如刀剜著疼。

    眼眶不停拭著,嚶嗚開口道:「奴才不想變成陸老頭兒……奴才不要做駝背兒送膳太監……主子爺為何要帶小碧伢回來……主子爺撒謊了,你喜歡她,眼裡不看奴才了。奴才做的不想給她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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